霞原又一次走过来向我讲述藏在他记忆里的故事。当时是中午的休息时间,我坐在超市后面的员工通道,揭开午餐便当上的塑料盖,往嘴巴里一口一口塞着没有热气的饭,舌头品尝不出什么滋味,那种感觉就像用牙齿咀嚼橡皮,黏糊糊的、有一种不似食物的怪味。霞原就在这个时候打开走廊尽头的弹簧门,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我走过来。他坐在我旁边的排椅上,用指甲扣开咖啡上的易拉环,稍稍仰起头往喉咙里灌了一口下去。他白天不吃饭,只在晚上下班以后吃一顿,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总之他进食很少,实在感觉肚子里有些饿的时候,就用喝咖啡替代进食,据他自己说,这是为了应对自己的过敏体质,他对很多种食物都过敏,食物在胃袋里混合发酵以后也会产生某种过敏原,在进食方面,他是脆弱的,这不是他的长处。但是,就像一件事物有它的弱点就有它的优点一样,霞原同样有属于他自己的长处,那就是记忆。自从他儿时产生记忆以来,他几乎把每件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许多人和他发生过关系,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独有的足迹,在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以后,他们踏出的足迹依然保留在霞原的心底,就像在河底留下脚印,等到河水蒸发河床显露以后,那些痕迹变得坚硬以后就再也不会消失了。最近,霞原喜欢上了向我讲述故事,他说每当把一段故事告诉我之后,那段故事中的人物就很少会再次找到自己了,他终于可以体会到遗忘的快乐,一点一点把头脑里的淤积物清除出去。他需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就像我同样需要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因为我在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常常为了构思不出精妙的故事而对自己感到失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我在写小说这回事,总之作为结果来说,他已经完全知道了,就算我再去问他,他也只会回答我说:“怎么样?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就算不用别人告诉我,我也能瞧得出你背地里的歪心思,一瞧一个准。”我能想象得出他说这话时得意洋洋的神态。霞原比我年长三岁,在我来到这家超市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半了,在刚开始的试用期时,他里里外外提携了我不少,因此在所有的员工里,我和他走得最近,不过据我的观察,霞原和其他员工的关系貌似都不怎么样,平时连招呼也懒得打一声,我甚至觉得霞原还不如我跟那些老员工的关系更近。至于他为什么主动帮助我、靠近我,我则一点答案也没有,在他向我讲话的时候,我曾经直面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血丝很少,眼白和瞳仁颜色分明,从瞳仁没有规则的纹路里猜测不出任何意义,就像远观一幅画中人物的眼睛会觉得目光炯炯,可是一走近细看满眼里只是颜料的凸起与凹陷,眼神早已经从四处的裂隙中逃遁下去。尽管难以猜出他背后的意图,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样的意图是没有的,因为他的眼神即使并不单纯,可是也看不出任何狡黠的地方。于是我怀着姑妄为之的态度和他一起相处了下来,直到他开始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第一个故事。
我记不清楚他已经讲述了几个故事了,后来翻查手机备忘录时发现,他的故事已经讲述了六个,而且全部以他自己为主角。现在这个故事是第七个,此故事第一次不以他为主角,而是一个有关于他表妹的故事。
“我的表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可是她一哭就哭得特别厉害,时间特别长,响声特别大,音调转换时发出的喉音也特别凄凉。我的表妹在我家里住过一年的时间,是小姨把她送过来的,当时她和自己的老公刚刚离婚,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一个城市工作,于是她把女儿送给自己的姐姐照顾,约定一年以后重新结婚,到时候再把女儿接走。我和表妹相差六岁,我上初中,她上小学,因为我上学的时候会路过她的学校,所以妈妈要求我每次上学的时候带她一起去,放学的时候再把她接回来。我如此照做,她每次从学校出来见到我时都会微笑地喊一声哥哥。平时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对表妹特别的殷勤,用对我双倍的好来对她。表妹安安静静,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在附近的小姑娘来喊她玩的时候,她才会出去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可是我当时不知道在如此乖巧的外表之下竟然也暗藏着汹涌激荡的情绪。我见过她的两次哭泣,一次哭泣持续了一个下午,一次哭泣持续了半个晚上。每次等她哭完以后,我问妈妈她为什么哭,可是妈妈也说不出来什么理由,总是说:‘可能是想你小姨了吧。’因此,我同情她,为她感到伤心,可是事后问她自己的时候,她同样说不出合适的哭泣的理由,不过她总是第一时间就否定自己对母亲的想念。我现在觉得,说不出原因的哭泣才是最可怕的,表妹的啼哭就是属于这一种。任何旁人揣摩不透理由,甚至自己也思考不清理由,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开始哭泣,像打开的水龙头,像暴雨中的下水道,泪水一旦奔涌就再也无可挽回。每次她都在筋疲力尽以后从束成一条的窗帘上滑落下来,然后她一次又一次攀上窗帘,柔软的手指紧紧抠进印着花纹的布面,攀上去,又滑下来,攀上去,又滑下来。当哭声断绝的时候,她耗尽全身力气倒在了地板上,也许在她迷蒙的意识里,她依然挂在窗帘上哭泣。”
霞原喝完了手中的咖啡,用手指拨弄着空空的罐子,似乎在思考着故事的结局:“我现在三十五岁,她也已经有二十九岁。自从小姨按照约定在一年以后把她带走以后,她就去了另外的城市生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有关于她哭泣的记忆时时作为印象找上门来。可是当我现在把她的哭泣当做一个故事讲述出来以后,我的思绪开始幻想起现在置身于某个城市角落的她,我想,在她在有了自己的婚姻以后,是不是还会像幼女时那样把自己挂在窗帘上哭泣,哭声延展得那么绝望。”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