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 微型小说《养鸡手册》

桌子上放着一个A5开的旧笔记本,我已经躺在床上盯着它看了很久了,最后我终于决定把它翻开看看。笔记本拿在手里很轻很薄,里面的纸页貌似被撕过,翻开封皮之后的第一页上用蓝色的水笔写着四个字:养鸡手册。我用手指小心地翻过第一页,第二页是空白,第三页同样是空白,一直翻到第七页,新的文字重新出现,只见上面记录了许多条关于养鸡的知识。 1、鸡的品种 …… 2、鸡的习性 …… 3、饲料的配比 ……小麦麸皮、豆粕、黍子、玉米碎,鸡的食物以这四种成分为主,分配的比例随季令的变化而有所不同。春秋季节,四种成分的配比分别是25%、25%、25%、25%,以500克的饲料为例,四种成分的配重分别是125克、125克、125克、125克。夏季时,小麦麸皮的比例提升至50%,其他成分的比重占余下的50%;冬季时,玉米碎的比例提升至50%,其他成分的比重占余下的50%。……另外还需要注意……腹泻、厌食…… 4、鸡的休息 …… 5、喂食的时间 ……原则上一天喂食三次,喂的次数不能少于这个数目,当然也不能投喂得过于频繁……喂食的克重以每只鸡每餐80克为参考标准……第一餐的投喂时间在早上四点到六点之间,总之是在太阳升起之前,第二餐的投喂时间在…… 6、鸡有娱乐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总结了自己的经验,发现…… 7、鸡的交配 …… 上述内容用水笔通过一种奇怪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体写在笔记本上,看得出来是写作者对自己亲身经验的总结,其中“鸡有娱乐吗”这个话题貌似令作者很感兴趣,在第14条和第21条的记录中两次重复出现。笔记本几乎被用尽了,在背面的封皮内侧,藏着两只用红笔绘出的低头找食物的小鸡。这应该也是作者留下的痕迹吧。我把手册合上,又卷起来握在手里,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太阳穴。我试图唤醒发生在这个手册上的往事与记忆,我想起来在一个既不晴朗也不阴沉的下午,还是一个孩子的我在一所荒废的小学里用手环抱着旗杆旋转,我想要把自己转晕,所以我转得越来越快,转了一圈又一圈都还嫌不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眼睛同时在空中看到了一张人的面孔,从我身后经过的这个人制止了我的旋转。他很年轻,身高不算太高,不过当然比我要高,他皮肤很白,肌肉不算强壮,不过也绝对不瘦,怎么说呢,第一眼看上去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层浅浅的胖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像一层汗液从皮肤当中分泌出来那样。 他在把我叫停以后,让我猜一猜他是谁。他说我曾经认识他,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他是谁。“想一想,好好地想,猜对了我给你奖励。”“奖励什么?”“先猜对再说。”我始终猜不对,“不猜了,我要回家了。”我说。我跳下升旗台,从他电瓶车敞开的置物篮里迅速抽出来一本小册子,抱在怀里朝大门飞速地奔跑,快跑出去的时候,我朝背后回过头去,看到他嘴巴笑嘻嘻地盯着我看。 想到这里,我终于记起了这本手册的主人,他是那位姬姓男人唯一的儿子。在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里面,他的父亲和他的姓氏是稀有的,这让他们一家处于一种颇为微妙的境况。当然,小时候的我并非一个人情练达的天才,即使是现在的我对于人情世俗同样也不甚了了。对于他们一家人处境的推测以及对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的叙述,其中很大一部分的支撑来自他人朝我转达的故事,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对这一情况加以说明。 很久之前,听到一个消息说他死了。死因貌似是心脏衰竭。死的时候29岁。 他去世以后,留下了院子里的十八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无人照料,他的父亲对儿子生前的这份爱好始终抱着鄙夷的态度,用一把锁永远地关上了通往院子的那扇门。他没有通知村人自己儿子死亡的消息,也没有举办葬礼,尸体在县城火化掉以后,骨灰放在了自己和妻子睡觉时躺的那张床下。村人一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生前很少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行踪,平时只在夜晚出门,夜晚倒垃圾、夜晚去镇上理发,只有一周两次出现在村子超市里的时候,才会有人见到他。他极其自闭,没有收入来源,平时只能用鸡蛋向父亲换取零花钱。总之,这就是他,他死了,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假如不是那些鸡逃了出来,他死亡的消息将一直延宕下去。最初的几天过后,鸡们因为无人照养,纷纷冲破鸡舍从里面跳了出来,绕着院子找东西吃,后来因为实在缺少食物,它们就开始扇动翅膀在两个墙壁之间练习飞翔,最终它们凭借几乎最后一丝力气成功地飞出了小院,歪歪扭扭地离开了胡同,沿着大路,穿越农舍,走进了远方的麦田。在那里,它们像拥有彩色羽毛的野鸡一样,用喙啄开土壤,寻找里面的昆虫和蚯蚓,一天天过去,全部的母鸡开始从脖子里长出彩色的绒毛,它们已经能够像野鸡那样,拍起翅膀紧贴着似草原那般辽阔的绿色麦田飞行。只有那只公鸡还是刚刚逃出来以后的样子,凌厉的目光恢复了呆滞。当母鸡们丢下公鸡持续地低飞时,经常还能在它们小小的脑袋里记起,曾经有一位胖乎乎的年轻男人每天准时在三个时刻为它们送来食物,他奉献很多,索取很少,常常只取很少的几枚鸡蛋,宽容地把其他的蛋留下母鸡的屁股下面,只有当那些蛋破烂发臭了以后,他才像清扫垃圾那样把那些东西清理出去。 现在我知道了,围绕在他身体周围的那层浅浅的胖是一种不健康的疾病,即使那不是疾病本身,也是疾病的征兆。我依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我的,我不记得和他有过任何交流。我仅仅从非常稀薄的记忆当中将某个人和某件事联系起来,仅此而已。只是从他当时捉弄我的经历来看,他并没有自闭得那么严重。我也抢走了他的手册,我们之间在那个时候已经扯平了。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July 2, 2024

16 | 微型小说《僕》

他的名字叫僕,这非常奇怪。第一次认识他的人总是这么说:“你的名字恐怕翻遍整个国家也找不到第二个。”虽然如此罕见,可这个名字也并非他后来自己修改的,在他出生以后不久,他的年轻的母亲就决定用这个单字作为儿子的名字。这个字在大陆已经作为繁体字被弃用了,“仆”是它现在的简体字形式。在日语所使用的汉字里,僕被当作第一人称代词。单数第一人称。很难想象在这个名字背后究竟具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僕在小的时候,曾经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别人。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找到了——远在他产生完整的记忆以前,他的母亲毫无征兆地在某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带着那个潜藏在身体里的答案消失在了北方的茫茫冷雾之中。 当子宫的包裹感彻底剥离身体,那个奇怪的名字已经成为母亲留在他身体上的唯一痕迹。他背负着自己的名字活着,那个名字就是他的命运。命运令他气喘吁吁。所有的事情都一成不变,灰色的分子填满了整个空间。灰色一成不变。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事情终于开始改变,就像乌龟终于伸出爪子在地上缓缓爬行。 “你就叫我佐知子吧。” “日本人?” “不是。只是在日本待过。” “噢。” “你呢?你的名字?” “僕。” “怎么写的?” 僕将自己的名字打在手机荧幕上,伸给她看。 “那么,就是‘ぼく’喽。” 佐知子喊出僕的名字的假名发音。 “我们的名字都和日本有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第一个共同点。”她说。 僕看着她,点了点头。 “以后还会发现更多的共同点。”她继续说。 僕把自己浸在玄武湖的双脚抽了出来,轻轻抚摸小腿上湿漉漉的毛。“问你一件事可以吗?”他说。 “问吧。” “你不会在突然之间消失吧?” “不会。”她的回答非常迅速,好像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佐知子也不去揣摩僕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谈话在恰当的时机戛然而止。僕和佐知子继续在湖边黑色的树影里呆坐了好一阵子。时间走过了下午,太阳渐渐隐没在楼宇搭成的丛林里,僕在金色的夕暮里和佐知子告了别,他们没有选择在夜晚一起吃一顿饭,谁也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僕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第二次见到佐知子,他看着出现在手机荧幕上的她的名字,感觉手边的一切都无法掌握,就像自己暂时拥有的仅仅是“佐知子”这个名字,而不是佐知子这个人一样。可是在同时他又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名字仅仅是名字而已。 许多年以后,佐知子已经像他母亲那样消失在不知什么地方。他也已经不再用名字的含义来诘问自己。 “你就叫我僕吧,也就是‘ぼく’哦。”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28, 2024

15 | 微型小说《花眠》

“她是一个非常擅于睡觉的人,也特别喜欢睡觉。睡眠对她的身体而言一定具有超乎寻常的意义,每一次当她醒来,她都变得比睡之前更加好看了,就像一朵已经绽放的花又重新绽放了一次。 “睡眠不仅是一种休息的手段,而且是某种制胜法宝,她习惯于通过睡眠来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饥饿、疾病以及悲伤,这些所有带着灰色的事件在睡眠面前全部变得弱不禁风。摧枯拉朽的睡眠。 “爬山。虽然是爬并不高并不远的紫金山,但是她从前一天的早晨开始就没有进食,因为她要进行一项血液检查,可是她在血检完成之后依然拒绝吃饭。如此一来,她整整饿了一天。饿了一天以后,她却要去爬山,每个月的那一天是她固定的爬山日。爬山当天的早晨她依然不愿意吃饭,而是这样对朋友说:‘没关系的,反正睡一觉以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朋友虽然担心,可还是改变不了她的意志,就陪她踩着狭小的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山顶。透过白蒙蒙的霾看了一遍山脚下的天际线以后,她突然感到饥饿像一把刀子在割着自己的胃,血涌到胃里像燃烧的火。她举手投降:‘不行了,我实在饿得不行了。’朋友递给她一个鄙夷的眼色,却又不得不陪着她一起想办法:‘旁边不是有商店嘛,可以先去买点东西吃。’‘可是我不想吃东西。’‘别说傻话了,你难道要一直饿下去?下山的力气还有没有?’‘确实没有力气下山了。’‘那就乖乖去吃东西。’‘不,不想吃。’朋友几乎要生气了,可又没有一点办法,‘那你要怎么办?’‘那边有张长椅,我过去睡一会儿,醒过来以后应该就没问题了。’在朋友诧异的眼神中,她过去睡了一觉,她像没有任何心事的小孩那样迅速地入睡,半个小时之后她又麻利地醒过来。睡醒之后,她完全感觉不到一丝饿意,像在肚子里重新塞满东西那样高高兴兴地走下山去。被她这么一折腾,朋友记住了她能用睡眠抵消饥饿的奇能,只是后来再爬山的时候都提前给她买好早点,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以后才放心地登山。 “她像应对饥饿那样,利用睡眠应对几乎所有的问题。她的容貌本身并不出色,可是就像刚才说的,每当她从梦中醒来,她都像重新开放一次的花朵那样,脸部的每个角落都熠熠生辉,那种光辉感虽然并不能让人直接联想到美丽,可是那也是非常接近于美丽的一种东西。是满足的睡眠为她增加了那种东西。 “想一想吧,当她闭上眼睛,就像花朵收紧自身的瓣。她睡着了,像一朵花那样睡着了。睡眠中的她,比自己醒着的时候更有力量。”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22, 2024

14 | 微型小说《未来人、玻翎鸟与龙》

“这个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的那位朋友曾经尝试将它写成文章,可是没有成功,他在文章的形式上左右拿不定主意,理智告诉他匿名的重要性,而他却对把当事人的真名实姓展示在文章中保持着狂热的兴趣,如此一来,文章的进度被无限期搁置,最后当他见到我的时候,只能遗憾地把那件事暂时当作一次见闻讲给我听。听完之后,我认为那个故事展示了人的意识的强大变化能力,一旦人失去了对头脑中想法的真实性的判断能力,那么意识将会脱开一切约束自由地行走,这个时候,你自己想到什么,就会相信什么,意识与精神的翅膀将会载着残留的自我意识在无数个世界中间穿梭与飞游。不过,一般人在一般的时候是很难失去那种判断能力,头脑中的大部分遐想都会被当做幻觉被理性拒之门外,结果只能在梦境当中可怜地体味思想挣脱束缚的一丝丝感觉,因此,能够在非睡梦状态下实在地体味一次比梦境更加真实的幻游,对一般人而言是非常宝贵的,甚至就算苦苦哀求,到了最后也是求而不得的。我想尽快迅速地讲述那个故事,略去一些前提性的原因,在必要的时候加以自己的修补,毕竟我的那位朋友并非了解事件的全貌,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讲述得云里雾里。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我想想故事的主角应该叫什么名字,对了,不妨遵照文学上的传统,把他叫做K吧。K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被警察带到了玄武区派出所,在和警察的一阵缠斗以后,他的两只手和两只脚被绑在了一个房间里的椅子里,房间大约有十五平方米,有饮水机、有连排的座椅,一个普通的接待室的样子。朝向K的窗户和门都打开着,风一阵阵吹进来,屋外响起落雨的滴答声音,他花了很多时间才决定放弃挣扎,将双手安静地放在手铐里。幻觉和异象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他首先看到一条一条的人从大厅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是的,那些人过分的高,身材也过分的瘦,就像通过什么机器加工以后被拉长了一倍。很快以后,他开始认为这些发光的人是从未来走过来的,他们是人类的进化体,虽然他们和人的区别就像人和鱼的区别那样大,但是这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开始接着看到许多条未来人一个接着一个聚集在派出所的大厅,大厅里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之后四散开去,就像让他们的身上长出长长的触须。未来人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绕着大厅中央的一块区域逆时针地旋转着,这个特征被K看在了眼中,他相信未来人尝试在操控时间,他们希望时间倒流。K的眼睛上没有戴眼镜,它在过来的时候落在了房间里的桌子上,可是他的眼睛既近视又散光,他很快看累了,只能闭起眼睛让自己休息。当他关闭了视觉以后,他体内的听觉开始蠢蠢欲动。精神将要发生变形。 “他听到房间外有一个声音在细雨中重复,透过那个声音,他在想象中看到了一只大鸟在沼泽里移动,那鸟正在朝K发出求偶的叫声,玻——翎、玻——翎、玻——翎。K的身体抖动起来,就像鸟儿在抖动自己的羽毛,他成为了一只雌性的玻翎鸟,他想立马飞到自己的伴侣身边,可是他的整个身体不能离开椅子哪怕一分钟。他朝窗户发出绝望的喊声,在身体的扭曲和挤压中体会沉闷的疼痛,他终于哭了出来,涕泪横流那样地哭,他在哭泣中用喉咙发出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已经不是原来的声音,而是某种动物的声音。那种声音也不是玻翎鸟的声音,瞬息之间,他已经不再是玻翎鸟了,他已经积蓄力量变形成为某种远为巨大的生物。精神再一次发生变形。 “嚏——、嚏——、嚏——,他哭泣的声音不像是用喉咙发出来的,更像是从鼻孔里钻出来的,从鼻孔里喷出的热息似乎还散发着黑暗森林角落里携带过来的水汽。他变成了龙。他的眼睛闭得更紧了,辣椒水带来的灼热感让他根本无法把那里睁开,在他闭合的双目之前出现了一片燃烧着熊熊火焰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陆地,只有天空,他和他的作为龙的伙伴在火焰之间遨游,然后,所有的龙在那个世界里静止了下来。它们每四个一组彼此分开,四条龙上下左右彼此结合在一起,下面的龙用嘴巴衔起上面的龙的尾巴,将自己的头颅变成肛门的接口,塞到上面的龙的肛门里面,它们两条龙共有一个头颅和一条尾巴。左边的龙献出自己的右臂,右边的龙献出自己的左臂,它们一共还有一条左臂和一条右臂。最后,所有的龙都合成了伟大的“四”这个数字,它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像有的人面对交合那样庄严和小心翼翼。这是一场属于龙们的仪式,散发着古老的和神秘的气息,就像未来人在绕着土地逆时针旋转那样,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很难想象其中的感觉。我觉得,就算是K也无法完全解释当时看到的一切。对于幻象,我们只有体味,而不能提问。”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21, 2024

13 | 微型小说《铝与药》

“我曾经切近地见过一个人长达数年的生活片段。13岁至24岁。她死于24岁。对我来说,她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除她以外,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哪怕像一点点。在一个人身上前后居然可以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我是说在身体上——是她让我相信有这样的事存在。她是一个病人,病了许多年,我是在她生病以后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她是我舅舅的亲戚的一个女儿,我们彼此相见纯粹出自偶然。第一次相见时,我12岁,她13岁,打开门,看到她被放置在房间深处,身体靠在黑色的轮椅里,两只髀骨的形状透过条纹图案的裤子平行地显示出来,窗帘拉起来了,房间里跑不出一丝光。她的妈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了我,幸好,她的脸还不是特别瘦,除了嘴唇有一些白以外,她面庞依然四处透发着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美丽,我当时熟悉这种美丽,只是还没有将这种与其他的美丽区别开来。 “在回去的路上,舅舅告诉我说,那个女孩患了腿骨软化症,两只脚再也不能直立行走,否则就会遭受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疼痛感。‘有一天,她跌倒在院子里,从那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舅舅这样对我说。我想象不出无法站立的疼痛感是什么样的,我钻破脑袋也只能想象得到两条伸得长长的绿色果冻,有人努力地把它们立在桌子上,可是无论更换什么角度,果冻总是立不起来,它们一次又一次滑倒,在滑倒之前,他们的两只脑袋早就抢先一步耷拉了下去。 “在那一次见面以后,舅舅第二次带我去看了她,据说是她要求舅舅把我带过来的,她希望交我这个朋友。于是,那一次,我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她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要向她说些什么,只能看向她床边的书柜。书柜有三层,可是没有放多少书,余下的空间都被皮卡丘的手办占满了,明黄色的皮卡丘在书柜的边缘摆出各种姿势和表情,它们的皮肤上贮存着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亮色。‘哎。’她叫了我一声,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扭过头,坐到她面前,她用右手拿起一把小刀,左手从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板白色的西药,数了一数,一共有九颗,她把药翻过来,露出印刷着大小不一字体的铝箔纸,她用拇指压住铝箔,瞅准表面下凹的痕迹,右手运刀轻轻刺进药粒的边缘,然后她把刀压住不动,左手旋转药板,直到把一片闪着银光的薄薄的铝箔完整地割了下来。她把铝箔放在左手食指上,就像托着一片隐形眼镜那样轻巧,把它放在我的眼底,轻轻地挑起了自己的嘴角。当她重新打开抽屉,把药板放进去的时候,我瞥到抽屉底下有许许多多大小相似的圆形铝箔片,有一些的颜色都已经暗沉了。 “在那之后,我一年中总会见她几次。直到她十八岁那一年,我去看她,她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见我。当我离开的时候,她妈妈告诉我说,她因为吃药发胖,所以不想见我。半年之后,我再一次来见她,她只愿意把背影展示给我看,仅仅从背面看去,我也看得出来,她几乎胖了两倍。药品从抽屉里面,摆到了书桌上面,有富马酸喹硫平、碳酸锂缓释片、骨质康,以及大大小小接近十几种药。铝箔纸不再被细心地裁剪下来,只是被扣起来再翻折过去,像任何一个病人都会做的那样。我想,她已经患了不止一种病。 “在那之后的几年,我减少了看她的次数。每一次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一样的胖。最后一次看她,是和舅舅一起,她躺在从殡仪馆送来的冰棺里,在家里等待出殡。她妈妈一见到舅舅和我,就哭了起来,哭声里有伤心还有疲惫。我再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拉开那个抽屉,看到原来的那些铝箔片都还厚厚地积压在那里,奇怪的是,一粒药都找不到了。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拉开了窗帘,只是屋外并没有太阳,轮椅和床上没有照到多少阳光。 “今天的故事怎么样?”霞原这样对我说。 我一时想不出回答,放下手机备忘录,南京的夜幕下,马路上的汽车一辆挨着一辆。 “她胖了之后,一定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糟糕。”我忍不住这样说。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20, 2024

12 | 微型小说《恨意》

“我曾经三次恨过一个人。我恨他,是因为悲哀是他生命的底色。意外不止一次地找上他,藏在暗处的危险一点一点靠近他,可是他的鼻孔被塞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嗅到那一次连着一次降临的不祥。我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反反复复地捉弄他,在像坚冰之下的石头一样冷酷的命运面前,他的双手抱住双脚,变成一只便宜的毛绒玩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用过多的想象也能知道,他的一只耳朵被巷子里跳出来的一只恶犬吞掉了,嵌在脸颊上面的两颗塑料宝石做成的蓝色眼睛被气势汹汹的恶童一只接着一只挖了出来,他把挖出来的宝石放在手心里,在惨兮兮的白太阳之下寻找藏在其中的菱形结构,然后像不小心咽下了讨厌的食物一样,他迅速地把双手掷空,朝身后赶来的伙伴大大地吐出自己的口水,最后,不用说,玩具的身体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强力拦腰截断,仿棉的聚酯纤维这里一绺那里一团地俯伏在雨后的柏油马路上。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只棕熊了,他只是一堆无物,假如他的生命在一开始时具有意义,那么那种意义注定被活生生地抢去,也许在事情发生之初,在所有的结果还没有显示的时候,那个意义的内容就是看着自己被抢去。我恨他,因为悲哀是他生命的底色。” 霞原说完以后,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推开窗缝,从四楼往下眺望路面上的街道,那里是我们刚刚走过来的地方。我依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扶手,每次当我欠起身拿桌子上的水杯喝水的时候,身体透过衣服和沙发的绿色皮革面发生摩擦,总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所以我喝水的时候保持小心翼翼,并且尽量减少了拿取杯子的次数。这是我第二次到他的家里,我想我至少需要保持一些朋友之间的基本礼节,我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于随意。我回忆着霞原说出的那个长长的比喻,琢磨它和命运之间隐喻式的联系,我对他所恨的那个人一无所知,只能思考那个比喻。房间里的四个角落有三个角都是暗的,沙发上面的落地灯打开着,温暖的黄色灯光从里面迸射出来,我的影子投射到没有垫桌布的桌子上。 霞原从窗户旁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沉吟了一声,继续说,“我最后一次恨他是因为他的死去。他终于死了,而且是按照我预料到的方式——出于意外——那样死去。他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了。他一直到死都在被命运捉弄着。”“我恨他,直到现在。”“当那只青蛇咬伤他的脚趾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一场新的危险正在某处召唤着他。可是他没能知道,他的鼻子被用泥土满满地塞住了,眼睛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他也没能发出求救的信号,张大的嘴巴被坚硬的拳头伸进去卡住了喉咙,撕裂的嘴唇滋着鲜血。” 霞原的故事里第一次讲到了死亡,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期待他继续讲述下去。然后他向我揭示了那个答案,“他是我的父亲,某年某夜经历了一次车祸,后来相继在医院里失去了两条腿和自己的性命。”“我依然在恨着他,从那晚以后直到现在。我听人家说,无论爱还是恨,都是一种强大的情感,都是对那个人的挂念。在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爱他,不过却朝他喊过许多次‘我恨你!’,至于恨的原因什么的早就忘记了,只记得曾经朝他大声喊出过自己的恨意。”“我依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恨着他。可是,已经好多年没有梦到过他了。”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19, 2024

11 | 微型小说《兔女》

“大学的时候为了写毕业论文读过一位日本作家的书,看到里面登场的人物有冰男、羊男以及睡女等等之类的,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一直到去年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还能一股脑地把这些人物的名字在脑海里回忆出来,如果不是在当时感触很深的话,是说什么都无法立刻想得起来的吧。可是我也不能确切解释,为什么在时隔多年以后,我的这份记忆依然能够保存下来。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件说不出理由的事。我现在三十几岁,深埋多年的记忆在意识到以前的某个瞬间突然找上门来的经历,这还当属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也许伴着年岁的增加,这样的事也会越来越多吧。我不知道。总之,在刚刚看到那个姑娘的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几个角色的名字,在惊讶之余,我立刻意识到摆在这几个名字之间的是一种依照身体特征附加人物性别的简单的命名法。因为长着羊的脑袋和羊的身体,却说着人类的语言,所以你就叫羊男吧;因为全身都是冰筑成的,说起话来嘴巴里哈出白气,坐在角落里慢慢地读书,所以你就叫冰男吧;因为你是一个一直在安安静静地睡觉的女孩子,所以你就叫睡女吧。我在那个时刻接受了这个命名法传递给我的启示,我看着那个坐在排椅上等待地铁的女孩,用好几种颜色描画出来的地铁线路图在一旁漫射着白光的框架里朝上下左右伸展着触角,透过宽松的粉色T恤,可以感受得出她把脊椎挺得笔直,缓缓眨动的眼睛并没有像周围人一样盯着手机荧幕。她认真地等待着下一趟地铁,也许是去往鸡鸣寺?除了等待地铁以外,她的身体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她仅仅让自己等待着。 “刚刚说了,这是我第二次在同一个地铁站台遇到她。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的脸就给我留下了印象,当再一次遇到她,再一次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我在心里决定依照那种命名法给她取一个名字。在她的右边鼻孔和上嘴唇之间有一条裂开的沟,这条沟带动着上嘴唇的另外一侧翻转了起来,露出原本应该藏在下面的两颗洁白的牙齿,其实如果单独看她的这张脸,除了她嘴巴拥有奇怪的形状和她的皮肤非常白以外,是留不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的。可是如果把视线继续往上移动就会看到她拨开所有刘海的发箍,发箍不仅展现出她形状好看的脑门,而且为她在一左一右增加了两只竖起的白色耳朵,耳朵竖起的距离并不夸张,大约有十公分,上面微微刺出塑料感的绒毛,里面一侧是肉红色,外面一侧是奶白色。这样一来,她的样子就完整了,她就像一只嘴巴受了伤的兔子。所以我想——那就叫你兔女吧。 “其实我知道有一种先天疾病叫做兔唇,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半年里,我的一位同桌就是兔唇患者,我当时经常拿他的嘴巴开玩笑,还喜欢用手指从他嘴巴上开出的缝里伸进去,为此他没少对我生气。可是当我在几乎三十年后重新看到这样一副嘴巴的时候,不仅没有嘲笑的心态,更没有想加以恶作剧的心理。我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她没有做手术呢?大多数这样的疾病在小时候绝对可以通过手术治愈的吧。在这样的设想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离不开她挂在脑袋两侧的兔子耳朵,渐渐地,我似乎看到那两只耳朵在随风摇摆,可是我在内心里回荡的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样的耳朵是不能摇摆的,在被设计出来的时候它们就是无法折叠的。我的内心处在这样的矛盾状态当中,我几乎要认为,她嘴巴上的裂隙并不是先天注定的结果,而是当她像一只兔子那样觅食的时候,被躲在森林里的虎视眈眈的敌人咬伤的。在我的眼中,她的脸和那一对兔耳朵头饰变得无比合适,两者相互之间具备了彼此贴合的形式,仿佛那两只耳朵才是她从母亲子宫里原本带出来的东西。”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霞原讲述的要点。他在自己家里对我讲完了关于兔女的这个故事。我再一次为拥有霞原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也许在一个平庸的小说家身边总是有这样善于用嘴巴讲述自身故事的朋友存在。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17, 2024

10 | 微型小说《挂在窗帘上的女孩》

霞原又一次走过来向我讲述藏在他记忆里的故事。当时是中午的休息时间,我坐在超市后面的员工通道,揭开午餐便当上的塑料盖,往嘴巴里一口一口塞着没有热气的饭,舌头品尝不出什么滋味,那种感觉就像用牙齿咀嚼橡皮,黏糊糊的、有一种不似食物的怪味。霞原就在这个时候打开走廊尽头的弹簧门,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我走过来。他坐在我旁边的排椅上,用指甲扣开咖啡上的易拉环,稍稍仰起头往喉咙里灌了一口下去。他白天不吃饭,只在晚上下班以后吃一顿,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总之他进食很少,实在感觉肚子里有些饿的时候,就用喝咖啡替代进食,据他自己说,这是为了应对自己的过敏体质,他对很多种食物都过敏,食物在胃袋里混合发酵以后也会产生某种过敏原,在进食方面,他是脆弱的,这不是他的长处。但是,就像一件事物有它的弱点就有它的优点一样,霞原同样有属于他自己的长处,那就是记忆。自从他儿时产生记忆以来,他几乎把每件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许多人和他发生过关系,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独有的足迹,在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以后,他们踏出的足迹依然保留在霞原的心底,就像在河底留下脚印,等到河水蒸发河床显露以后,那些痕迹变得坚硬以后就再也不会消失了。最近,霞原喜欢上了向我讲述故事,他说每当把一段故事告诉我之后,那段故事中的人物就很少会再次找到自己了,他终于可以体会到遗忘的快乐,一点一点把头脑里的淤积物清除出去。他需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就像我同样需要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因为我在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常常为了构思不出精妙的故事而对自己感到失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我在写小说这回事,总之作为结果来说,他已经完全知道了,就算我再去问他,他也只会回答我说:“怎么样?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就算不用别人告诉我,我也能瞧得出你背地里的歪心思,一瞧一个准。”我能想象得出他说这话时得意洋洋的神态。霞原比我年长三岁,在我来到这家超市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半了,在刚开始的试用期时,他里里外外提携了我不少,因此在所有的员工里,我和他走得最近,不过据我的观察,霞原和其他员工的关系貌似都不怎么样,平时连招呼也懒得打一声,我甚至觉得霞原还不如我跟那些老员工的关系更近。至于他为什么主动帮助我、靠近我,我则一点答案也没有,在他向我讲话的时候,我曾经直面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血丝很少,眼白和瞳仁颜色分明,从瞳仁没有规则的纹路里猜测不出任何意义,就像远观一幅画中人物的眼睛会觉得目光炯炯,可是一走近细看满眼里只是颜料的凸起与凹陷,眼神早已经从四处的裂隙中逃遁下去。尽管难以猜出他背后的意图,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样的意图是没有的,因为他的眼神即使并不单纯,可是也看不出任何狡黠的地方。于是我怀着姑妄为之的态度和他一起相处了下来,直到他开始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第一个故事。 我记不清楚他已经讲述了几个故事了,后来翻查手机备忘录时发现,他的故事已经讲述了六个,而且全部以他自己为主角。现在这个故事是第七个,此故事第一次不以他为主角,而是一个有关于他表妹的故事。 “我的表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可是她一哭就哭得特别厉害,时间特别长,响声特别大,音调转换时发出的喉音也特别凄凉。我的表妹在我家里住过一年的时间,是小姨把她送过来的,当时她和自己的老公刚刚离婚,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一个城市工作,于是她把女儿送给自己的姐姐照顾,约定一年以后重新结婚,到时候再把女儿接走。我和表妹相差六岁,我上初中,她上小学,因为我上学的时候会路过她的学校,所以妈妈要求我每次上学的时候带她一起去,放学的时候再把她接回来。我如此照做,她每次从学校出来见到我时都会微笑地喊一声哥哥。平时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对表妹特别的殷勤,用对我双倍的好来对她。表妹安安静静,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在附近的小姑娘来喊她玩的时候,她才会出去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可是我当时不知道在如此乖巧的外表之下竟然也暗藏着汹涌激荡的情绪。我见过她的两次哭泣,一次哭泣持续了一个下午,一次哭泣持续了半个晚上。每次等她哭完以后,我问妈妈她为什么哭,可是妈妈也说不出来什么理由,总是说:‘可能是想你小姨了吧。’因此,我同情她,为她感到伤心,可是事后问她自己的时候,她同样说不出合适的哭泣的理由,不过她总是第一时间就否定自己对母亲的想念。我现在觉得,说不出原因的哭泣才是最可怕的,表妹的啼哭就是属于这一种。任何旁人揣摩不透理由,甚至自己也思考不清理由,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开始哭泣,像打开的水龙头,像暴雨中的下水道,泪水一旦奔涌就再也无可挽回。每次她都在筋疲力尽以后从束成一条的窗帘上滑落下来,然后她一次又一次攀上窗帘,柔软的手指紧紧抠进印着花纹的布面,攀上去,又滑下来,攀上去,又滑下来。当哭声断绝的时候,她耗尽全身力气倒在了地板上,也许在她迷蒙的意识里,她依然挂在窗帘上哭泣。” 霞原喝完了手中的咖啡,用手指拨弄着空空的罐子,似乎在思考着故事的结局:“我现在三十五岁,她也已经有二十九岁。自从小姨按照约定在一年以后把她带走以后,她就去了另外的城市生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有关于她哭泣的记忆时时作为印象找上门来。可是当我现在把她的哭泣当做一个故事讲述出来以后,我的思绪开始幻想起现在置身于某个城市角落的她,我想,在她在有了自己的婚姻以后,是不是还会像幼女时那样把自己挂在窗帘上哭泣,哭声延展得那么绝望。”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11, 2024

9 | 微型小说《剪蜗牛》

“呐呐,我说,你不知道该怎样使用剪刀才最合适吧。我猜你不知道。就算需要挑选什么样的特殊的剪刀你也不知道。除了被剪刀接触的对象是普普通通的对象、普普通通的蜗牛以外。无论是剪刀的材质也好、锻造工艺也好、使用剪刀的手法也好,全部都是有特别的要求的,这是我从无数次经验当中总结出来的。当你用两根柔软的手指夹起比普通的带有两个大耳朵的剪刀要小得多的剪刀时,只需要稍微一用力——就在手掌几乎还没有感觉到施力的瞬间,那把剪刀的两个刃尖就轻松完成了一次交叉,黑色中带有一点玫瑰色的两片紫红色钢铁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其中一片紧密地挨着另一片,分不清究竟是谁压着谁,一点缝隙也没有,简直是合成一体的一整柄刀子。夜晚打开灯照一照那两片刀刃,紫红色的铁流溢出更加绮丽的花纹,一圈又一圈向外面扩散着,看得越久,在心里越加感到可惜,会觉得如此漂亮的铁仅仅用来制作这么不起眼的一把小剪刀真是一种浪费,这样的材料完全可以锻造成为一把独一无二的刀具。可事实是这样的剪刀确确实实被如此用心地制作了出来,而且是为了那样一种用途,仅仅为了那种用途。” 当霞原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一起在超市里值晚班,时间是晚上八点,初夏,外面的路上正在下着连绵不断的雨。我从货箱里拿出几种品牌的牛奶放在货柜的上面三层,把即将要过期的牛奶撤了下来,补充完牛奶,我继续朝货柜的下三层补充饮料。我一边听霞原讲剪蜗牛的事,一边点着头。他知道我喜欢听他讲这类事,因为我表现成那样。他经常向我讲那些一般人听也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些事情正经的人不会去做,但是也绝不犯法。他知道我在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所以在每一次讲完以后,他总会补充一句:“也许这可以成为你写作小说的材料,你不妨把这件事写成一个完备的故事。”每次我听到他这么说,在心里都非常感动,我感谢他对我做出的帮助,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能听到一次奇妙的故事比什么都能更加令他兴奋。我在霞原口里听了不止一次这样的故事,只是我一次也没有把它们写成小说,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我还没有为这些故事寻找到合适的形式。我记得一位日本的小说家在写出自己的处女座以后这样说:“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讲述故事的形式。”这句话让我很受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那样的存在,即使是到现在,我也深受这句判断的影响。需要承认的是,霞原像我讲述的故事越多,他的真实性就更加稀薄,以至于他渐渐在我心中成为一种小说人物,是的,“一种”,他代表了一种类型的小说人物,如果他所讲述的故事全部真实地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话,退一步说,即使其中真实的部分只占据百分之五十,那么他可以无可置疑地进入某部小说化身成为一个“痴人”,在他身上有无数个痴人的基因,每个故事里的他都是一个痴人,就像对各种各样镜子怀抱着畸形之爱的K的朋友(江户川乱步《镜子地狱》中人物)那样。霞原痴迷于许多事物,他迷恋于剪蜗牛,就像他同样迷恋于A,以及迷恋于B一样,这个系列还可以往下继续延伸。他把自己投身于如此多的、在外人来看根本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不知道他的情感中是否存在畸形的成分,我无从判断,也许正是因为我对他这个人无法做出最终的价值判断,导致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总之我束手无策。 “寻找这样一把剪刀不是仅仅依靠花费一些时间就可以的,假如在一开始就找不对路数,那么投入的时间越多,就越容易在最后无功而返。漫步在这座城市,走过巨大的街衢,也穿过狭小的弄堂,合适的剪刀不出现在宽阔的平面,也不存在于拥挤的角落,不需要循着太阳走,也不必须钻进黑黢黢的背阴的店铺。一开始只是一个剪蜗牛的念头在胸口里发生了,你想剪蜗牛想得不得了,你需要一把剪刀,对剪刀的想念就像一股连续不断的微风,吹着你朝售卖它的地方前进,走过了一家刀具店,你知道不是这里,又走过了一家刀具店,你知道同样也不是这里。直到吹拂脊背的微风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住,你把自己的疑问朝老板掷出,得到的回答不再是一句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把剪刀,你知道就是它了。 “把剪刀揣进怀里,在江边将红色的饵料拌成沙子一样一粒粒小球,像诱惑鱼儿一样将红色的沙子撒到瑟瑟拂动的荻花丛里。接下去,开始等待。一只蜗牛从土地深处爬了出来,背壳上的螺纹缠了一圈又一圈,探出触角,一点一点伸直自己的肉体,在长度达到最大的那一瞬间,准确地把握时机,两根手指伸出剪刀,在壳与肉交界的那一条不存在的虚线上,紧贴两片刀刃,几乎还没有用力,剪刀完成了交叉,棕色的带着花纹的背壳没有声音地从一滩蛞蝓般的肉质上倾倒下来,埋进旁边灰色的土里。再剪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从几乎相同的褐色肉质上倒下五花八门的背壳,有缠绕了一圈金闪闪的细线的、有几乎是纯白色的、纯黑色的、有薄到几乎透明的,还有印着星型斑纹的。背壳旁边是一只只新生的蛞蝓,一点点蠕动着,它们感觉不到疼痛,相反,我为它们终于减去背壳的重担而感到轻松。” 我听完他的故事,没有对他的做法发表任何看法。我在等他说出那句结束语。 “也许这可以成为你写小说的素材,你可以把它扩展成一个故事。”他盯着我把货箱里的饮料全部放完,一只肩膀倚着冰柜的门,一边这样对我说。玻璃门后面映照出他黑色的影子。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

June 8, 2024

8 | 微型小说《为失业者开动的发廊汽车》

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从大学里已经毕业了两年,两年没有任何工作,我所学的专业除了支持我进入机关单位以外,就再也不能帮助我在其他地方取得成功。进入公家的单位需要考试,可是我讨厌考试。那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令人沮丧的方向发展着。某一天,我迎来了失业状态的结束,我去一家超市做了理货员。做了三个月理货员以后,我再次失业,也就是在这天下午,我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里告诉我说,他们正在考虑让我重新去读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读起。“为什么这样做?”我问。“因为经过我们的评估,你不适合工作,所以你只能继续读书。这样最适合你。”他们说。“你们是谁?”“对不起,无法告知。”“如果我不那么做呢?”“那您就等着瞧好了。”电话挂断了,单从隐藏在电磁波里的声音来看,根本听不出对方的年龄,就算性别也分辨不出来,男人会有那样的声音,女人同样可以拥有那样的声音,可能使用了变声器,为了不使我对他们所属的机构有任何具体的认识。 电话打来以后的第二天,我房间的门被一阵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叩响。“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我放下书,从沙发里站起来,打开门,立刻闯进来两个戴墨镜的男人,我的衣领被其中一个揪住,等我一直后退到房间的中央,他才把手放开。两个男人简直像是复制粘贴一样,其中一个和另一个无比相像,脸上同样戴着圆形的墨镜,头发同样在脑后扎成一个辫子。“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请您去读书。”他们说。“就是说从三年级重新开始读起?”我想起昨天电话里的内容。“正是。”“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告知,您只需要知道是机构发出了这个命令,我们负责执行这个命令就好了。”“那个机构为谁效命?政府吗?”“机构本身就是最高的原则,不存在究竟为谁效命的问题,如果您觉得认为机构为政府效命更加有利于您的理解,那您就放心大胆地那么做就好了,这一点也不妨碍实用主义。”“实用主义?”“那是原则之一。”“可是这样做并没有理解你们的机构,还有可能离答案越来越远。”“不需要理解,更不需要答案。一切想要认识机构的努力最终证明都是徒劳的。”“你们呢?你们为谁效力?”“当然是为了机构,我们是其中的一分子。”“你们理解那个机构吗?”“回答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们今天来只是要把您请进学校里重新读书,就是这么简单。”“如果我不同意呢?”“在绝对的机构面前,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的空间。你只能同意。”“假如我坚持不同意呢?”“那我们只有使用暴力。”我冷冷地发笑。 两个男人架着我走出了房间,到了楼下把我装进汽车,拉到了县里的一所小学,正是我曾经就读的那一所。当我重新走进这所小学以后,原来的校长微笑着过来迎接我,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白色染尽了他的头发。我的手被他握了起来,我忘记了反抗,合理性取代了抗拒充塞我的脑海。我走进教室,来到最后一排,看到旁边有和我一样的成年人坐在小学生中间认真听讲,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像记忆中的那位一样神采飞扬地讲课。我缓慢而安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尽管我的年龄无法逆转,尽管我成人的身躯不能再缩小,但是我的身份已经重新是一位小学生了。下午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着《黄果树瀑布》这篇课文里的生词,他每念一个,我就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在汉字底下划一道横线。周末的作业是把这些生词每一个抄写三遍,布置完作业以后,学校就放假了。我走出校门,一个瘦小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已经过世的父亲的形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把我拉进了一辆破旧的黄色汽车。那辆汽车里是一个奇异的空间,当我坐进汽车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汽车里该有的装饰,而是从中看到了一间陈旧的发廊,我身下的车椅变成了一架到处破了皮的旋转座椅,车窗变成了镜子,毛茸茸的脚垫变成了堆满头发的花瓷砖铺成的地板。我转身,看到男人周围坐着五六个人,他们似乎在等待理发,我的正后面坐着一个苗条的女人,黑色束身衣外面套着一件羊羔绒背心,从体态来看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背对着我,面向窗户,无聊地摆弄着手指。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从心里背叛了自己的女友,女友是在超市工作时认识的,但是我们已经很久不再联系。我看着背后的女子,眼睛出了神。一个妇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票价二十。买票!”我意识到自己原来坐的是公交车,但是又想到二十元的票价,觉得未免太贵,我搜遍了衣兜才找到十七块钱。“爸爸,你有多余的钱吗?”我看着握住方向盘的男人,脱口而出。在话一出口的瞬间,我同时就后悔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没想到男人竟然答应了我,让我在他身体旁边的包里找钱。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出现了可怕的倒错,死去的人重新和自己相见,已经经历的事情重复发生。在付了车票以后,我忍不住打开手里的课本,翻到了《黄果树瀑布》那一篇文章,在意念里将其中的每一个生词抄写三遍:“瀑布瀑布瀑布、树梢树梢树梢、潮水潮水潮水、人喧马嘶人喧马嘶人喧马嘶……”假如手边有纸和笔,我会毫不犹豫地在纸上书写,在假期一开始就把作业完成,这是我在上小学时养成的良好习惯。 二〇二四年四月 END

April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