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 微型小说《通讯女孩》

“活着?” “活着。额。” 在一年零三个月的通讯中断以后,她在某天晚上朝我发来这样的一条消息,试图询问我的生命体征是否依旧维持着,我以和她同样简洁的方式回答了她。简洁是她语言的一贯风格。 我盯着聊天界面,她更换了头像,新的头像是一幅抽象画,画里是一头呆呆注视前方的红色犀牛,那片红色里有种令人感到不安的元素。我盯着那块红色思考了好几秒,最终也没有将那阵不安伸展为具体的图形。那天难得早早下班,我却待在房间里不知道接下去干些什么,想到可以换跑鞋去附近的玄武湖跑步,可是在这个念头升起来的瞬间,我的身体已经意外地感到疲惫,就好像刚刚跑完了十公里,除了皮肤上没有出汗,肌肉、心脏和肺部像吹气球那样吹进了不明来历的劳累。无论如何也不想跑步,于是打算去楼下慢慢散步,在出门之前,我打开冰箱想找一找有什么水果可以吃,首先跑进眼睛里的是一串绿茎已经变黑的紫葡萄,我把枝子提起来,几只熟透的葡萄咕噜噜从葡萄丛掉到玻璃隔板上。我从厨房拿来一只碗,把所有的葡萄收集起来,用冷水洗了洗。葡萄放在岛台上,表皮上挂着大小不一的水珠。我坐在高脚椅里,摘下眼镜,怔怔地看着用水洗过的葡萄,一颗接着一颗将它们送到嘴里,甜味与酸味基本没有,在嘴巴里绽开的味道就像把一个什么东西从地下室里堆积的杂物里抽出来,吹去表面的灰尘,咯吱一声打开闭锁的箱子。 我默默咀嚼着这种绝对算不上好吃的味道,犹豫着是否要把碗里的葡萄全部吃完。就在这个时候,她向我发来了那条讯息。我向上查看聊天记录,她最后一次给我发来的消息是一只熊二的表情包,从那以后,我们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联系。我们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密友,就在一年多前,我们通过社交软件相识,在一连好几个春夜里通过视频和语音热聊。她是东北一所大学的大一学生,年龄还不满二十岁。在最初的那几个夜晚过去以后,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交集,相互之间再也不发送任何讯息,在她重新送来消息之前,我甚至都忘记了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盯视聊天界面,在我的消息框下面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出现,寂静持续了一分钟。我把手机重新塞进裤袋,把葡萄留在岛台,戴起眼镜,换上板鞋,走入夏日的傍晚里。 那是几个非常疯狂的夜晚,我和她认识了不满三天,面也没有见一次,就把永远也不会对陌生人讲的话说给了对方听。这些话不涉及一个人心底最隐秘的往事,它们并不在那个维度上不可告人,而是在另外的维度上——道德与习俗的维度上。我们之间仅仅靠无线电波连缀着,这种连缀看不见,也剪不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发生连线的我们两个人被从这个地球上提起来,藏到了某个难以具名的场所,在那个场所,我们躲过了道德,抛却了在地球上在乎而在这个地方又完全不在乎的东西。我们彼此称呼虚拟的名字,默契地约定不打扰对方现实当中的生活。我们的对话非常单纯,单纯到仅仅关乎性。性。不过我们从来不把自己脱得精光,通过视频或者照片把裸体传送到对方的手机上。我从来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念头,不知道她对此会如何考虑。总之,那样是最低级的。是只有在性的品位上最低级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我们仅仅通过语言令彼此经历一次又一次高潮,我从来也没有如此依赖过语言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从自己的舌头和嘴巴里竟然能够爆炸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常常在关键的时候把她逗得咯咯大笑。在另一种意义上可以说,我们除了把裸体传送给对方看以外,做了其他能够做的一切事情。我用说话的嘴巴脱去她的衣服,抚摩她的阴蒂,她用起伏的舌头紧紧拥抱我,触碰我身体上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最初的相识过去以后,她继续上学,我继续把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清醒时间花给工作。我们不是现实的恋人,甚至谈不上朋友,因此双方没有在平日的每一天里保持交流的义务。从此过去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漫步在夕暮中的我再次掏出手机,她发来了一条新讯息。 “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我想立刻回一条讯息过去,可是又疑惑自己处于什么立场。而且我从她的文字里似乎也读出了同样的困惑。我是一个习惯看到每条消息都必定回复的人,我担心别人失望。可是在那个瞬间我决定不回复她的那条讯息,就让那段文字永远留在那里好了。 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Lucky的名画收藏馆

July 18, 2024

26 | 微型小说《命中注定的这件事》

“你是写小说的,你知道在小说当中有两件事最能抓住读者的心,一个是死亡,一个是意外。得知一个人死亡的消息总是令人悲痛的,而意外在大多数情况下带来的都是坏的连锁反应。在阅读中经历这两件事时,读者只能与小说中人物一样在痛苦的体验与思绪中往来徘徊。事实上,这两个元素在小说当中经常被捏合在一起,以此对读者的心灵造成最大的冲击效果。在现实当中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一场出于意外的死亡。甚至可以说,在现实世界的这一边,意外与死亡结合得比在小说中更加紧密。当一篇小说里出现了过多的意外死亡时,评论家与读者也许会指责那个小说家缺乏对生命的尊重,乃至将小说家的心灵世界贬斥为畸形的。不过现实世界并没有受到小说世界那样的约束与监督,人们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现实世界的作者——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位作者的话——就像人们能轻而易举地找出一篇小说的作者那样确实。面对现实的这一侧,并没有可供指责的对象提供出来,因此,人们只能选择虚构。这种虚构是小说在现实当中的延续,它是现实世界的那个作者的代理人,它的名字叫做命运。当现实不加约束地捏造了数不胜数的意外死亡事件以后,人们只能哀叹命运,认为那是命中注定。 “令汽车带走自己的生命被他认为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这件事,不是那件事,因为它近在咫尺,仅仅等待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就像夏日里氤氲的水汽缠绕在他的身体两侧。它太接近了,谈论它就像谈论一位熟识的朋友。他的父亲死于车祸,爷爷死于车祸,大伯死于车祸。五位叔伯当中最后葬身于车祸的有四位,只有最小的那位叔叔还谨小慎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不注意到汽车和自己命运之间的联系,任何人处于他的人生中都会发现这种联系,即使是那些触觉最不敏感、神经最为大条的人。从这种命运的自觉当中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期待——他悄悄期待着最小的那位叔叔被车祸结果性命。当这种期待如愿被满足的那天,命运的结局会一个接一个叩响自己与家族里其他同辈男性的心门。他如此这般地期待着,如此这般地认为着。 “当发生那种期待之后,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他的身体与意识被意外和死亡满满占据着,在看似清晰的命运面前,所有的事物都丧失了原本的趣味性。怀抱着确定的命运生活是他承受过的最令人绝望的苦役,在承受那个注定的结局的痛苦折磨的同时,他从心里尚且还算柔软的地方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愧疚——他在盼望着自己的叔叔死。捱过了一开始的恐怖,又独自吞下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以后,他开始逐渐向那个结局敞开自己的怀抱,那个时候,折磨他的不再是对结局的恐惧,而是对那个结局求而不得的失落。间隔在他和那个结局之间的是他的叔叔的存在。就像一张白纸隔在两片嘴唇之间,让一对恋人不能够尽兴地亲吻——这个比喻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讲完这个比喻之后,他认为自己一定已经疯了。他想把注定的死亡捧在手心里尽兴亲吻。 “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霞原中止了讲述,提出这个问题。 “要么耐心地等待下去,等待他舅舅意外死去,要么亲手制造那种意外。”我回答霞原,“当然,第二种可能性是从写作小说的角度出发去那么想的。” “实际上都不是。命运有自己的意识。 “就在他藏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观察叔叔这一存在的时候,他的一位还未成年的堂弟抢先一步被意外夺取了生命。这位堂弟走在夜里,飞车党碾死了他。命运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条路线行走,而是选择增加自己的不可捉摸性。归根结底,只有命运在掌握着话语权,他不能向命运要求什么,只能被命运下达通知。命运中不存在有人可以认识的规律,假如你认为自己找到了那样的规律,那只是命运为了捉弄你耍下的把戏——这是他最后告诉我的话。” “后来呢?他如愿获得了自己认为命中注定的那个结局吗?”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他的一切消息。可是我不认为他终于意外地死了。一篇好的小说是不会记下那个结局的。好的现实也不会。”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Lucky的名画收藏馆

July 16, 2024

25 | 微型小说《公共交通》

时间向前推进了二十分钟,931路公交车依然没有来。僕坐在木头椅子的一边,双手叉腰,左右旋转着自己的身体。他身后的灯箱里藏着一幅白酒广告。古井贡酒。金色包装的白酒从上到下一共摆了十五瓶,是绝对真实的作为实物的酒。和许多第一次走进候车亭的乘客一样,僕刚刚用手指触摸过白酒前面的那一片玻璃壁,坚硬的感觉依然停留在他的心间。 雨势比刚才有所增加。大雨泼在地上,溅到候车亭里,打湿了不同颜色的裤脚,大家纷纷把身体缩往里面,有的人打开伞,格挡在自己和大雨之间。雨伞就像一只歪倒的蘑菇。候车亭后面是宽阔的玉米田和泡桐树林,泡桐树的枝干长得异常弯曲,在摇摆中相互勾连,带着尖尾巴的球形果实藏在深绿色的叶片包围之中,有蜗牛沿着树干上的纹路向上爬,还有的蜗牛把自己缩进壳里挂在树上,静静等着乌云散去,落雨止息。玉米在一周之前刚刚摆脱萌芽状态,此时正像一棵棵春天的小树那样,吮吸水分,吐出自己绿色的嫩叶。 汽车轮胎在雨中的柏油路上摩擦,靠近候车亭的一处洼地聚起一潭浅浅的水,每当汽车从上面碾过,总会把积水溅起来,有时溅到乘客的鞋上,有时溅到裤子上。这时有人默默将结果忍受,并一点点从水潭后面挪开,有人用不大的声音咒骂司机,“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没长眼睛!”“再有下一辆非得把他的窗户砸烂!”轧过水潭的汽车毕竟是少数,同时这又在一方面凸显了有些司机的可恶。 时间继续向前推进。一辆接一辆公交车经过,停下来,又默默离开,等待在候车亭下的乘客依然没有减少。“莫非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同一辆车?总是这样!自己等的车总是乘客最多的,难道他们就没有另外的地方可去吗?”看着夕暮逐渐降临,四周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僕在心里这样想。哒哒哒,哒哒哒。从雨声中钻出一个响脆的声音,就像一支矛刺透一张白纸。哒哒哒,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大,这意味着有一个什么正在逐渐靠近。僕在椅子上左右张望,始终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没有任何可以视作来源的东西。在响声达到最大值的瞬间,一位女人从白酒广告后面钻进亭子里,她收起雨伞,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淡粉色裙子,头戴一顶檐边打褶的遮阳帽,她的肚子那里鼓起一条圆润的弧线,小腿整个从裙子底下漏出来。她踩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鞋跟看起来非常厚实,这便是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僕想。可是,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孕妇,这是可能的吗?僕在冒出疑问以后并没有多想,因为等车造成的烦躁已经占据了他此时心头的全部空间。只要不是一双高跟鞋踩着孕妇在雨中行走就好,僕在心中那样认为。 三架椅子中有一个空位,可是孕妇没有坐上去,而是选择一直站在亭下,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点点往不怎么拥挤的地方移动,最后站在了那潭积水旁边。她把手中的长柄伞倚在灯箱旁边,右手紧了紧挂在肩膀上的包,脚上的高跟鞋有时交替往地面上敲击一下,哒哒的脆响间断传进僕的耳中。不远处的路口亮起绿灯,一股车流按照相似的速度奔涌过来,它们的速度没有在晴天时开得那样快。一辆黑色比亚迪e9从后面超了两辆车开过来,当走右边超第三辆车时,轮胎深深地吃进那潭积水里,轧起了一丛高高跃起的水花,雨水夹着污泥打湿了孕妇的小腿和裙子,泥点在白色的鞋面上堆聚下来。当孕妇重新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奔出好长一段距离了。这时,旁边一位老妇人劝她说:“我说你呀,还是过来这边坐吧。”孕妇看了看妇人,以很轻的幅度摇了摇头,鬓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弯曲成很好看的形状。“我喜欢站着。”她这么说。说完以后,她抿了抿嘴巴,没有清理被弄脏的身体,而是朝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蹲到亭边的绿化带旁,从那里拿起了一个什么。等女人重新在水潭边站定以后,僕才看清她手里拿着什么,是一块完整的红砖,砖的一面还粘着几块水泥。她把手朝路面上伸去,手里拿着那块红砖,拿累的时候就把砖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这样一来,路过候车亭的每位司机都能看到她手里的那副武器。降雨已经重新填满了路边的水潭,可是积水已经不再扬起,每辆汽车都避免从那片水潭上驶过。 一声尖锐的喷气声之后,931路公交车停了下来,亭下一大半的人都挤上了车,夹在乘客中的僕吃力地把身体扭向窗户,窗外的孕妇依然手拿红砖站在那里,由于吃力,红砖渐渐贴向她身体的一侧。 公交车开动,孕妇在视野里急遽缩小,她身旁椅子上的空位始终空着。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晚松下的karumi

July 13, 2024

24 | 微型小说《魅力人生俱乐部》

有段时间,我经常出入位于曹县北关的两家商店,它们的规模都不大不小,不过作为商店的性质则大有不同。一家是糖果店,专卖五颜六色、带包装或者不带包装、各种形状的或软或硬的糖,平常时候招揽了不少小孩子,特别是在周末。另一家则是丧品店,白天的时候不见顾客,买东西的人总是晚上来。这两家店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把它们联系起来的是它们共同的名字:魅力人生俱乐部。 “你这里和街尾那家店是什么关系呢?”我在第二次走进糖果店时,这样问店主。店主是一位大约四十几岁的女性,脸部的皮肤已经松弛,两只眼袋也不再若隐若现,而是形状鲜明地挂在眼睑下方,没有染过的头发里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地掺杂着银丝,抛开这些衰老的符号不论,她的双眼依然熠熠生辉,展示出特别的活力。 “奥,那个呀,很难说吧,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她没有花时间思考,就给出了这个回答,估计许多年来,有不少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可是她的回答在我听来显得非常含糊,我觉得两家店之间的联系不只是相同的名字那么简单,它们之间以及它们的主人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难以对一个陌生的顾客启齿,也许这关系说来话长,也许这关系过去存在现在已经消失。很可能这附近的居民早就清楚其中的隐情,因为他们在两位店主还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可是也有可能他们和我一样对此事一无所知,说到底那只是两个人之间或者具有或者不具有的关系。 我怀揣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信念和不想松手的韧劲,继续走进那家丧品店询问那里的店主,我一定要搞清楚那里存在的关系不可。假如真的存在一种关系的话。 “关系?没有关系。”男店主说。他的回答像没有一滴黑暗的白天,没有任何模糊地带,只是一个单纯的否定句,意思明明白白(那种关系是没有的),就像用刀子在案板上将一根火腿切成两节那样明白。听完他的回答,我看着坐在椅子里的他,当他把刚才的几个字说出口以后,双手重新展开书本,眼睛盯着上面的方块字一行接着一行看下去。白天来这里的客人几乎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来了也并不买什么东西(看着橱柜里放着的骨灰盒、寿衣、纸钱、响糖之类的,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可以买点什么),所以严格来说我并不算一个客人,过来的次数多了,他渐渐习惯了看到我这样一位年轻的朋友。很难准确猜出他的年龄,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并不均匀地淌过,假如和女店主一样认为他有四十几岁,会在他身体的某些部位发现他要更加年轻(比如手),可是如果在心里将他的年龄降低几岁,又会在某些地方发现他足够衰老的证据(比如颈纹和拉长的耳垂)。我避免直接用嘴巴询问他的年龄,我总觉得那样并不礼貌,即使在我和他多多少少成为“朋友”以后。我在理智中的某个位置将他和女店主判断为同岁,这出于一种暂时性的策略。 可是,像“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样的问题,在问了一次以后,很难再开口问第二次。那样会显得我是一个不识趣的人。在当事人已经否认(不管是模糊地,还是干脆地)了那种关系存在的可能以后,即使仅仅出于礼节性的考虑,那种问题也不应该再问。于是我的心里一时升起询问附近居民的念头,不过很快我又将这个念头打消,自己并不是一个热心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况且那种问题并不是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家丧品店叫做这个名字可以说情有可原,因为我过去曾见过类似的店名,比如说人生终点站啦、快意人生啦、幸福一生、天堂直通车啦,当然直截了当把店铺的名字设为“丧品大全”的也是有的。所以街尾这家店的名字并不令我感到奇怪,相形之下,一家糖果店叫做那个名字多少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换了一个提问的方式,我问那位女店主“这家店为什么叫做这个名字”。当时她正在用湿抹布蘸清洁剂打扫商品展示柜,我把选好的糖果放在收银台,同时抛出准备好的问题给她。她扭过头看着我,好像一时没有明白我问题当中的含义,她把我的糖果称重,做好包装,递给我的同时说:“叫这个名字需要特别的理由吗?想叫就叫了。”真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后来我离开曹县,去往南京。临走之前,我去丧品店找店主告别。店里开着灯,他正在一件一件整理着寿衣,在我眼中,那和开书店的人整理书籍没有什么区别。和往常一样,一本书倒扣在桌子上,看不清封面。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店主有一些惋惜,回答我的话里多少包含了比过去更多的情感因素(比如叹气)。“魅力人生俱乐部真是一个好名字,你说是不是?”临走的时候,我这么说。“奥,你说那个,本来给广告公司的名字是“美丽人生”,就是和漂亮是同义词的那个美丽,结果那边准备错了,将错就错,只能叫“魅力人生俱乐部”了。” 我默然。花那多时间思考的问题原来背后一直靠一个错误支撑着。美丽人生也好,魅力人生也好,名字只是名字。相距千里、相隔时间几十年的两个人共同分享同一名字我不感到奇怪,为什么一头一尾的两家小店却因为同样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好奇呢?想象里,女店主和男店主曾经拥有一段婚姻,分开以后,命运让他们分别开了两家小店,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虽然相距咫尺,可是却从不相见。那个名字是他们之间仅剩的联系。 火车上,看着窗外高高悬挂的太阳,一股深沉的倦意从胃底升起。我闭上眼睛,却无法睡着,那七个字组成的名字像兔子一样在神经之间蹦来蹦去。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qq的艺术收藏馆

July 12, 2024

23 | 微型小说《看短视频的男人》

931路公交车。从牡丹区发往曹县。“滴——欢迎乘车!”用手机二维码在识别器上付掉车费。没有座位,拨开人群走到后车门的位置。右手四根手指插入吊环,一腿弓着,一腿直立。“嗡嗡嗡嗡——”汽车发动,仪表盘上的速度逐渐爬升。泡桐、河沟、草地与庄稼在窗外飞速地延绵,就像被切开的多层蛋糕,每一种景物都是一片晕开的奶油。“车辆超速,请减速行驶。”监速系统发出提示语音,司机并不把它放在心上,依然将汽车维持在一个相对高的速度,“车辆超速,请减速行驶。”提示音几乎每隔半分钟就响起一次,在乘客与司机的耳朵里,它和汽车引擎的震动一样成为驾驶汽车时附带的、必不可少的响声。 在汽车加速时,四指把吊环抓得更紧,然后又慢慢放松下来,这时候,左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黑色的荧幕突然亮起,(水滴声响两下)微信消息提示音。 “什么时候回来?”(老婆) 间隔。 “晚上我不在家,出去和朋友吃饭。晚饭你自己做点东西吃吧。”(老婆) “要不然我给你带点东西,不过要等到十点以后了。”(老婆) 盯着荧幕上的三条讯息,思考如何回答(这个思考主要是后两条讯息引发的)。望了一眼窗外的夕暮,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 “天黑之前。”(男人) “你不用帮我带东西。和朋友好好玩吧。”(男人) 间隔。 “还有。”(男人) “我爱你。”(男人) 没有回答。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眼睛锁定荧幕,五根手指发涩。也许她在换衣服准备出门,手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时间过满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答。把手机锁屏,打开,再次锁屏,放进口袋里。 大腿的肌肉发痒,手机振动声。左手抽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没有变化。振动来自一条推销短信。手指点开应用,点击按键把声音关闭。 第一个视频:《小猫的日常治愈瞬间》。背景音乐播放许嵩《有何不可》。小猫一只接着一只出现在荧幕上。一只小猫在洗手间的地板上仰脸睡着——仰头大睡的样子太可爱了(文字)。一只小猫趴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吐舌头睡着,过了一会摔了下去——小橘趴在爸爸的脸上睡着了(文字)。一只小猫被两只手小心翼翼地从一张被子里换到另一张被子里——像个小宝宝一样的小猫咪(文字)。一只小猫趴在一个女子的肩头睡觉——就喜欢趴在妈妈的身上睡觉(文字)。 视频过半,手指向上滑动。 第二个视频:《好久没发踢球VLOG了》。转过身,是一个身穿西班牙皇家马德里球衣的年轻女子,对着镜头挥手说:“好久没有给大家拍踢球V——”(无声) 视频刚刚开始,手指向上滑动。 第三个视频:《啊哈,外国人眼里的汉字居然是这样的》。“他们应该不大理解汉字。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我见过不少信耶稣的老外在胳臂上纹‘汁’这个字,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字的意思是‘十字架在发光’。”(文字)“日本——”(文字) 视频没有过半,手指向上滑动。 第四个视频:《最火AI展,黑科技,速通!》。 手指滑动。 第五个视频:《好吃你就多吃点》。 手指滑动。 第六个视频:《土拨鼠吃东西的时候在思考什么?》。有两只抱着莴苣吃的土拨鼠。 眼睛盯视土拨鼠的时候,荧幕上方传来讯息。 “嗯,我知道。”(老婆) 间隔。 间隔变为长久的沉默。 妻子已经出门,她暂时把自己完全扔在了脑后。土拨鼠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啃着莴苣。窗外的景物无穷无尽地重复着。如果不是夕日一点一点落下去,他甚至怀疑自己永远也回不来了家。只要时间保持前进就好。 只要时间保持前进就好。 他想立刻赶到家里,洗洗衣服,打扫一下房间,然后静静地等她回来。他想和她好好谈谈。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TsangKyle

July 11, 2024

22 | 微型小说《崭新的命名法》

“像一前一后的两个齿轮撑起绕成一圈的链条,作用在两边踏板上的力带动齿轮的旋转,齿轮的旋转又带动链条的转动,所有的运动看起来非常和谐。这时候,用手握住链条停止它的运动,记清楚每两个滚轴和一个链板与轮齿之间的位置关系,然后将链条卸下来再重新安装上去,安装完成以后的链条向前或者向后移动一个轮齿的距离,现在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和一个完全陌生的轮齿彼此啮合,可是从外面看完全发现不了的这种陌生,眼中的传动装置貌似已经恢复如初。只有实际进行拆卸和安装链条这一作业的那个人才能认识到那种陌生,这种感觉就像仓颉创立了一种崭新的命名法,事物与旧名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就像链条离开齿轮,事物重新获得一个新名,就像滚轴与链板再次与轮齿衔接。我就是那个反悔了的仓颉,或者说我是他的一个象征,一个生命持续到现在的象征。” 落地灯的矩形光源在仿胡桃木的桌面上空延伸,最低亮度模式在密闭昏暗的房间中投射下暧昧不清的黄色光线。僕坐在椅子里,双手握合支颐,慢慢道出这番带有自白意味的话。 “所以说是你首先发现了这种命名法,而K窃取了它?”坐在僕对面的秘密警察倚墙坐着,没被光线驱散的昏暗模糊了他的身形。 “是的,是无耻的窃取,非常无耻!彻底的混蛋!”僕收起支撑下巴的手掌,为了用最大的声音道出自己的愤怒。 “你刚才的比喻太长,也太难以理解,你可不可以更加具体地描述一下,依据更加现实、更加具体的事物,对此举一个例子?”秘密警察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摩挲着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髭须。 僕以迅速得难以被察觉的速度朝对方瞥了一眼,眼神中包含着轻蔑,他藐视一切不能理解自己思维的人物,尤其讨厌面前的这个警察,他鼻孔下面那一抹老派的胡须在他看来是一切愚蠢的角色所共有的特征。不过这里并非是僕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所,他经过意识的通道进入这里——这个不完全是梦的场所,就要暂时遵守这里的规则,表现得规矩一点,否则作为惩罚,他将连续不断地从噩梦中惊醒,这种经历僕有过一次,有过一次之后就绝对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你作为意识的警察,难道就不理解我想的是什么吗?”僕已经尽量压制自己对对方的厌恶,可是说出来的话依然带有一股攻击性。 几乎在僕说出口的同时,那位警察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僕的面前,用拳头敲击着身前的桌子,左手把僕的脑袋压低下去。桌子上用胶带贴着一份守则,守则的第一句话是:“犯罪者不能提问。” “我没有犯罪。”僕说。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犯了罪,意识与意识发生冲突就是犯罪。从这个意义上讲,K也犯了罪。你们两个人中间没有一个无罪的人。你也知道我们可以理解你脑子里思考的一切,可是我们依然要问你问题,让你自己将事情解释清楚,这是必要的程序。” “好,我说,我继续解释。”在僕的央求下,秘密警察松开了压制僕胳臂的双手。这一次,僕不再用齿轮、踏板与链条做解释,而是将目光转移到更加现实、更加具体的事物上,将它们作为喻体,并小心地注意喻体与本体之间的和谐。他用蛇对那个命名法做了全新的解释,“‘崭新的’这个词语因为被经常使用已经大幅削弱它意思当中的冲击力,并非所有新鲜的事物都可以被叫做崭新的,只有那种具有重大意义、仿佛开天辟地斩山填海一般的新事物才能被叫做崭新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事物的命名法才是崭新的命名法。比如说,蛇……” “还可以把比喻再精简一点吗?”秘密警察说。 “就比如……” “意思就是说,把猫叫做狗,把狗叫做马,把马叫做牛,一个事物的名字安在另一个事物的头上,而这另一个事物的名字再安在第三个事物的头上?” “不是,这是对命名法的愚蠢化。实际上……”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 秘密警察就像一位作文老师,不断地引导小说家将比喻和句子思考得更加准确。在讯问结束的时刻,小说家从无梦的睡眠当中醒来,和秘密警察之间发生过的龃龉,已经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来源:Bluebblue

July 10, 2024

21 | 微型小说《龍妻之名》

“曾经,这附近的龍有一位妻子,她的名字叫做梁梁。梁梁是龍的第一位妻子,也是龍最为尊重与喜爱的妻子。每天晚上,梁梁的名字总是出现在人们的梦里,他们在口中念诵她的名字,从梦中一直念诵到自己醒来。因此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记着龍妻之名,那个名字藏身于无尽延续的记忆里,它存在的时间长度成功战胜了死亡,即使在她死后,她的名字依然是不死之身。 “实际上,梁梁的生命维持得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短暂,在龍那无穷无尽的寿命面前,那样转瞬即逝的年岁根本称不上一段时间。梁梁像一个普通人那样饮食、喝水,将三分之一的生命花给睡眠。她同样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死去,当她的时候到了,她就闭上眼睛,等到夜晚结束,太阳降临,她从此将不再醒来。 “龍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可是龍不能没有妻子。龍并非作为一个男人那样迎娶一个女人,也并非作为一个女人那样嫁给一个男人。龍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既不是雄性也不是雌性。两性的区别在龍这里被抹平,因为生育不再成为目的。太初,有龍,它的数目不增不减,总是那相同的一个数——宇宙中最为完善的那一个数。 “可是龍不能没有妻子,就像新娘不能没有夫君。美学意义上。在梁梁之后,龍娶了第二位妻子,第二位妻子之后是第三位,第三位之后又是第四位。此间的序列一直铺展下去,就像一条蛇咬住另一条蛇的尾巴,下一条蛇又咬住这一条蛇的尾巴那样,总存在一条蛇的嘴巴没有尾巴咬,也总存在一条蛇的尾巴不被嘴巴咬。因为时间是无限的,龍的存在是无尽的,而妻子的生命总是有长度的。 “然而,第二位妻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第三位妻子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往后所有的妻子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也许她们一开始有着一个名字,可是当那个名字不被人们记得,它们就像从来也未曾存在过一样,被深深地掩藏在梁梁这个名字背后。人们只记得龍的第一位妻子的名字,因为另外的名字不再能找到梦的入口,当梁梁的名字第一次走进那些梦中,它就把其中可以握住的一切都据为己有。用泥巴堵住入口,名字在黑暗中发酵。 “从此,妻子的名字和龍一起坠入永恒。在这世间,龍是最令人着迷的存在,它庞大、复杂、强而有力,当雨季降临的时候,有人会在迷蒙的云丛背后听到远方传来的异响。那不是雨声,不是闪电,那是龍爱抚自己妻子时发出的声音。 “能嫁给龍的女人总之也是不同凡响吧。”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July 8, 2024

20 | 微型小说《如泣如歌》

某日下午,某个房间,有六个人在举行一年一次的聚会。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祸显据业、牵作禁火、利金勋、赦、弯弦、膺闹责。他们每个人约定好轮流做聚会的主人,这一年的主人是祸显据业,房间正是他家中的客厅。从窗户洒进来的光线随着太阳一点一点慢慢移动,静止不动的宽阔河面上交错行驶着堆满集装箱的货轮,它们的南方有一片低缓的丘陵,繁茂的绿衣在水汽的拥裹下蒙上一层纱幕。隐约听见近处街道上汽车的鸣笛,还有窗外树枝上灰树鹊叽咕叽咕的叫声,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感觉不到阳光偏斜的速度,这个下午像每一个有阳光的下午那样在好几个时刻仿若永恒。也许由于房间里过于温暖,有几位客人从意识深处升起了一股猛烈的困意,当他们勉强恢复精神的瞬间,已经发现自己的脑袋差点歪倒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客人们依靠杯子里的红茶和咖啡来驱赶困意,在纷纷打出几个长长的哈欠以后,终于有人开口了。 说话的是主人祸显据业,他在众人的谈话中担任引导人和主持人的角色,此时,一段沉默已经延续了不短的时间。“我们约定每年聚在一起,每个人讲述一个故事,现在,除了赦以外,所有人的故事都已经讲出了。那么,赦,你故事准备好了没有。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有的人已经哈欠连天了(说到这里,他以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动作瞥了一眼利金勋和膺闹责,他们两个人立刻挺直脊背,紧紧地闭起自己的嘴巴),作为引导人,我不能允许再让你花更多时间准备自己的故事了。我得控制聚会的局面,掌握聚会当中流过的时间。”说完以后,祸显据业朝每个人的杯子里重新斟满茶和咖啡,往赦的杯子里斟茶的时候,他的手显然停顿了一下。 膺闹责把自己杯子里的热咖啡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半,然后把陶瓷杯咣啷一声拍在桌子上,“喂喂,我说。你不会又要耍我们吧!我可记得你已经连续好几年带来了重复的故事,出场人物一样、故事的走向一样、结局也完全一样,每次只把故事的名字修改了一下,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嘛!你在把我们当傻子耍!”膺闹责是六个人当中最矮的一个,可是他浑身的肌肉非常强壮,处在普通人当中非常引人注目,所以他一年四季不管冷热总是套一件薄薄的坎肩,方便把手臂上的肌肉展露出来,他的肌肉似乎弥补了身高上的先天不足。说完这些话以后,膺闹责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攥成了拳头。 利金勋接着膺闹责的话催促赦快些讲出自己的故事,西装穿在他的身上有些松垮,干燥的短发在脑袋上面高高翘起,一些暗红色的痘印分布在面颊两侧,有根被剃须刀忽略掉的胡须从他的脖颈上刺出来。 坐在赦右边椅子里的弯弦用手抚摩着赦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他听完了前面三个人的发言,收起了自己的手,把椅子往赦的身边挪了挪,搂住她的肩膀说:“好的故事总是需要时间去等待。我说得对不对?”弯弦看着赦,赦无声地从他的手臂里抽出自己的身体,把座位往祸显据业那边靠了靠。祸显据业看了一眼弯弦,弯弦不再挪动自己的椅子,而是把双手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你总是在骚扰赦,你这个色鬼。”一直没有说话的牵作禁火这时候指着弯弦白净的脸蛋说。他坐在主人祸显据业的对面,两个人的年龄相仿,是六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两位。其实,要论引导人的资质,牵作禁火和祸显据业一直是最高的,即使是在其他人担任主人的时候,他们二人也会以客人的身份发挥自己掌控局面的能力,为聚会的顺利举行提供帮助。不过,这两个人的风格有所不同,祸显据业说话时吐气云柔、声调顿挫、语义委婉,仿佛一位美女在喃喃地念诗,事实上,他身上的许多处都具有女性的某些特点,比如小而线条流畅的脸型、胸前顶起的两只不停晃动的乳房;与之不同的是,牵作禁火常年保持着长跑运动员般的身材,就算坐下来,在肚子上也挤不出来几块多余的肉,他曾经在东部战区某军队中服役多年,他的话不多,从来没有废话,可是从他嘴巴里说出的每个句子都像一把匕首那样精准地插入问题的中心,他喜欢在话中加入简短的命题,命题当中的每一个判断都像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口口传颂的谚语那样令人信服。 “弯弦,你就是一个色鬼。”牵作禁火又重复了一遍。 弯弦低着头一直不说话,白色的脸庞和耳朵上泛出一圈红晕。看到弯弦噤若寒蝉的样子,利金勋和膺闹责嘻嘻地笑个不停,他们越笑,弯弦的脸就越红。祸显据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尴尬的局面需要自己来调解,于是他缓缓开口:“牵作,今天我是引导人,就听我做一个决定吧。据我来看,弯弦不是色鬼,他也没有骚扰赦,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她,在追求她(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旁边的赦,赦没有表情,在桌子上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当然,如果你保留自己的意见也完全可以。不过,弯弦已经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就这次聚会的目的而论,他已经完整履行了自己的责任。眼下为了聚会顺利结束,应该要求赦尽快讲出自己的故事。指责弯弦是色鬼这件事还是往后放一放吧。”祸显据业朝牵作禁火递了一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表示尊重对方的决定。 “作为职责,我得掌握聚会当中流过的时间,尽管这非常困难。时间总是在你认为它是永恒的时候转瞬消失。就像亮着的灯泡突然被关掉那样简单。所以,赦,我请求你,在灯泡熄灭之前讲出你准备的那个故事吧。你面前的所有人都会侧耳倾听。”祸显据业说。 “我可不想再听重复的故事!”膺闹责嚷道。套在西服里的利金勋依然在旁边坏笑着。 “别听他的,你有讲述重复的故事的权利。就算是最高明的讲故事能手也难以避免重复。重复有重复背后的道理,就像河床固有的形状令流水总是奔向同一个方向。我相信是重复令故事之间有了联结,是重复道出了讲述者心中最为重要和深刻的东西,同时也是对听者而言最有价值的东西。尽管我讨厌重复。尽管我讨厌重复。”祸显说完之后,握了握赦的玉手,仿佛在向她传递力量。 赦摘下套在左边手腕上的绿色发绳,把自己的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晃了晃脑袋,仿佛在揣摩头发的重量前后所发生的变化。“那么我就开始讲喽,相信能够在天黑之前结束。” 不出意料,她讲述了一个相同的故事,只有故事的名字不同。夕暮降临,房间里的光线急遽减少,凭空之间多出了一份清寂,六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在主人揿亮灯之前,那个被说出的故事一直在房间上空游荡。 “除了故事的名字,还有一样东西每次都不同。” “人的年岁。” “对得没话说。” 那个名字叫做“如泣如歌”。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July 6, 2024

19 | 微型小说《奶油色调的男人》

“有一个词语在我的印象当中,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也只能存在于潮乎乎的练习簿上的句子练习当中。假想敌。再次回想起这三个字构成的词语是当我真的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个敌人以后。 “我和他相识于一次偶然的遭遇,在又一次见面以后,我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从此开始了一段长达三个月的友谊。三个月结束以后,他成为了我的敌人。 “雨天。七月。开往新街口的2号线地铁。我把身子靠在扶手上,盯着眼前或明或暗的景色变化,嘶嘶的呼啸声响彻在耳边,使人联想起藏身在地铁通道之下的恶鬼。地铁在苜蓿园停了下来,我所在的车厢没有乘客下车,倒是走上来一批乘客,把我面前的空间塞满。列车开动以后,我的眼睛转移到右前方稍稍开阔一些的地方,正是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手握吊环,一手拿手机的他。除了他富有纹理的卷发和黑框眼镜,他全身上下都铺展着一种奶油色调的白,包括他裸露在外的脸庞、耳朵、脖颈和手指。他上身穿着一件长袖T恤,T恤的下摆被加工成破碎的渔网状,一条接一条地笼盖在腰部与耻骨附近。下身穿的帆布裤不及上身那么鲜艳,而是在白色当中多了一层难以把握的灰。鞋子是一双款式并不花哨的白色板鞋,鞋底看起来非常厚实。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能感觉得到他自内向外散发出的帅气,他肯定是特别招女孩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就那么在我前方站立着,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年龄大约二十出头。在地铁到达新街口之前,我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看,直到我开始揣测包裹着他阳具的内裤是不是也是奶油色的以后,我才开始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努力在脑海中把他的形象驱除出去。 “意料之外。他和我一起在新街口下了车。更加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么多的出口里面,他和我一样选择了四号出口。我绝对不是有意要跟踪他的。当我们一直走到了四号出口的尽头,外面正在落着瓢泼大雨。出口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望着雨势抿了抿嘴巴,低头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我从包里抽出折叠伞,打开以后正要下楼梯,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他想借用一下我的伞:‘抱歉,来的时候忘记带伞,可不可以在你的伞下走一段路,有一个约会,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就在这附近,不远。’我立刻答应,迅速地把他罩在我的伞下,他指了指路对面的一家咖啡店,意思是要走到那里去。我把他送到了约会的地点,在道谢声中离开了他。 “从那以后,我还是常常搭乘开往新街口的2号线地铁。当雨季过去以后,我又一次在地铁上看到了他,这一次,他从下马坊上了车。他衣服的颜色和上次如出一辙,只是在外面多了一件轻便夹克,不用说,颜色同样是奶油色调的。我几乎受到一种出自本能的驱动走向了他,幸运的是他还没有忘记我,他主动向我提出交换微信。原来他是理工大学的大三学生。和他成为朋友以后,我常常和他一起去酒吧或者打台球,他是打台球的高手,我的台球技术在那段时间突飞猛进。当我想和他好好聊天的时候,我就邀请他来我家做客,我做饭给我们两个人吃。吃饭和聊天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认真盯着他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和帅气不沾边的东西,莫如说它们显得怪异。两块镜片仿佛放大镜一样把他的两只眼睛放大了一倍,他的瞳仁看起来非常黑、非常大,可是又毫无神采,就像绵羊的眼睛一样。有一次,我主动问起他眼睛的事,他说自己的眼睛视力非常差,只有佩戴特制镜片才能看得到东西,不过也只能看清楚一两米之内的事物,再远一些的事物只能在眼睛里投射出一片模糊的轮廓而已。‘那你是怎么打台球的呢?’我这么问。‘那个呀。凭借球感。’他说。‘就算视力不好也没有关系吗?’‘是有一点影响,不过还在可以克服的范围之内。归根结底,台球那样的东西所依赖的只是球感。一种对台球的感觉,懂吗?球感是不需要视力的。’我不懂他所说的话,我只是为他感到悲哀。在我为他感到悲哀的时候,从心底里又升起一股释然,看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呀。 “从现在看来,对他视力的谈论仿佛成为某种开关。不舒服的、古怪的感觉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暗分子一样飘荡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就算用手挥也挥不去。我们之间可以达成共识的话题越来越少,互相之间对话的语气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富有攻击性。终于,我们开始争吵。争吵的话题从我的发型开始。他说他非常讨厌我头发的形状,它们总是软塌塌地趴在我的额头上,像破烂发臭的湿抹布。作为反击,我再次提起他的眼睛,说它们就像绵羊的眼睛一样。他说我的房间收拾得乱糟糟的,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放在应该的位置上,活脱脱一个堆放杂物的地下室。我没有那么多话题可以反击,只能说起他的内裤,我说‘你的内裤肯定也是奶油色的,女人的内裤什么样,你的内裤就什么样’。 “我当时二十九岁,我选择和他发展出一段友谊,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就算是作为男人也会被迷倒的帅气,另一部分原因则来自于他的青春。当自己坐在青春的尾巴上时,很想从别人的身上再次回望青春的倒影。可是在当时,显然不能仅仅用青春将我的这位朋友的本质涵括下来。他是非常年轻,可他也有年轻的外表所不能掩盖的黑暗面。我们的争吵无休无止,从单纯的人身攻击,蔓延到世界观与价值观层面上冲突。我开始惊叹于我们之间是如此的不同,但是在这种惊叹的同时我也有所怀疑,我怀疑他是在故意跟我唱反调,他的目的就在于让我不舒服。因为他恨我。可是这种恨意从何而来,我又无法解释,也许是因为我谈论了那双不该被谈论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我揶揄他内裤的颜色。 “这个问题的原因已经和其他事物一样被丢进了时间的长河里,再也得不到解答。在我结束了和他的联系以后,我还常常会梦到自己与他争吵得面红耳赤。我讨厌他,我不止讨厌他,我也讨厌过其他人。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当我回忆自己讨厌的人时,我总是会想起同一个形象——那个奶油色调的男人。所有我讨厌的人都涂上了奶油色调。他们是奶油色调的男人、是奶油色调的我的假想敌。”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July 4, 2024

18 | 微型小说《营养不良》

“他死于长期的慢性的营养不良,在他的死亡进程中,缺少睡眠同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正是这份自信害了他。 “他以为自己的身体靠得住,可是身体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即使没有疾病的侵扰,衰弱和萎缩也总是以固定的速度朝每一个方向不断地开拓自己的领地,一旦成功地占领一寸土地,就很难再让它们拱手还回来。对这件事举一个例子吧。比如说,你蹲下去然后站起来,站到一半的时候,身体突然不得不滞停在空中,因为你感到右胯骨下面的肌肉里有某根筋跳了一下,这一跳带来了一股明确的刺痛。虽然这股痛感转瞬即逝,可是又没有办法忽视。你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立刻为这种异样的感觉而烦恼,因为你下意识地希望这样一次感觉的出现只是偶然,就像打哈欠、打喷嚏那样平常而无害。可是当你下次起身的时候,那种熟悉的疼痛又一次找上门来,这时候你终于知道,这种痛将永远伴随你接下去的一生。它是你身体衰老的证明。 “他对待身体的方式无疑加速了自己的衰老。当然,现在这么说只能是‘事后诸葛亮’,并不能对事实有所改变。假如我在当时知道他总体的生活方式,那么我一定会制止他,任何一个普通的旁人看到这种生活方式以后,都必定会感到恐惧,那简直是在自我虐待。可是他原来并不这样,当他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和他读同一所大学。在那个充满了阳光的大学时代,他帅气、强壮而又自信,身边总是不乏追求者,他也和其中几个女孩子有过交往,不过恋情总是无法维持得长久,所以到了四年级的时候,他仍然是孑然一身。事情的转机就发生在这里,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和社会上的一位女子有了联系,当周围的人都忙于实习和升学的时候,他频频离开学校和那位女子幽会。毕业之后,他索性直接搬到那位女子的居所,虽然工作还没有着落,可是他也并不着急,这次恋爱和以往的恋情都不一样,他沉迷其中,一次抽身离去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他的女友有着三十岁左右的容貌和韵味,可是实际上却有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这是他当时并不知道的隐情。那个女人完完全全迷住他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患上厌食这种可怕的疾病,当我离开大学以后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吞下一口食物又会立刻吐出百分之九十的人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那位女友并不在他的身边,房间里也看不到任何女性生活的痕迹,阳台上没有内衣,洗手间也没有第二套牙具。在那个阳光仿佛也变得病恹恹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离开大学以后经历的事情,只是他讲述的细节非常有限,时间的线索上也往往前后矛盾,内容基本围绕着他的那位女友展开。他讲述他们之间的相爱、依恋与争吵,讲述的内容总是来回重复,也许他们之间就是在这样的重复当中生活。最后我问他是不是和女友分了手。他没有回答,继续一边吞咽,一边呕吐。他才刚刚年届三十,头发已经褪去了一半。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最后只能逃离一般地从他的床前离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他还保持着强迫自己进食的理智,听说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进食了,与此同时,失眠又找上门来,他选择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进行强烈的体能锻炼,他常常晕厥过去,醒来以后就补充一点巧克力,继续白天无聊而又无望的生活。他一直靠女友留下的一笔钱款活着,数额能支持他活个几年,没准他早已经决定在全部的钱花光之前把自己折磨死掉,他一直期望在某次昏厥之后永远不再醒来。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结合能否加以爱情的名字,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向他索取什么,也不理解他要在女人身上索取什么。每当想起他,我总是记起来一篇小说。那篇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非常强壮、一次能吃一袋苹果的青年,爱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个女人要求他定期去医院和自己换血。几年以后,那个青年变得比自己女友的实际年龄更加苍老,曾经爱吃的苹果已经没有牙齿和力气去咬。”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July 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