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微型小说《在这所有道路都被掀起来的世界》

稍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为面前世界的结构费解。那副结构不具有任何一层抽象意味,仅仅只是木头立在石头上,塑料板又搭在木头上那样可以触摸、可以敲击的现实结构。可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无法理解矗立在面前的结构,更恰当地说是:我始终无法相信。在眼前铺展开的事物绝对超出了自身想象力的边界。从经验的碎石堆里根本找不到与眼前景象相似的东西。我像在凝神观看一幅抽象主义画作那样,眼睛看到的色块始终无法自动整合为一片完整的图形。我并非呆呆地站立在这个世界当中的某一点上,而是不停地行走,这里也摸摸,那里也看看。然而随着时间渐渐增加,我才终于觉得周围的景观不对劲起来,它们根本没有固定的形状,在我行走的过程当中一直没有停止变化。仿佛它们统统具有灵魂,是单纯为了捉弄我才不停地打扮出不同的样子。一想到这,我就像在无意中瞥到从虚无里钻进来的魔鬼那样,不敢再继续前进了。 口袋里有鼓鼓的感觉,我掏出烟,用打火机点燃一支“好猫”,放在嘴巴里噙住。烟雾吸进肺里,憋住一段时间,再缓缓吐出。香烟燃尽,意识充分中毒以后,脑袋开始冷静下来。这时,手臂的毛孔急遽扩张之后,又迅速缩小,有眼睛看不到的微小粒子在皮肤的缝隙之间来回跳跃。我感觉很痒。在低头握住手臂的瞬间,我发现脚下所踩的并非普通的道路。虽然面前的路同样是无数小石子聚在一起形成的薄薄一块表面,可是它们却具有着奇异的弧度。也就是说,这是弯曲的路,并非在同一张水平面上弯曲,而是在辽远的空中像飞舞的蛇,像跳跃的猫那样不发一言地弯曲着。按照现实世界的规则,道路一定会通往一个目的地。然而,这里的道路并没有任何目的地可言,道路两边看不到房屋、店铺和公园,在没有道路的地方只有不具名的一团团物质蠢蠢欲动着,那些物质接近透明,可是在质感上又完全不同于空气,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于那里。双眼贴近细看,在透明表皮的包裹之内,有许许多多黑色的颗粒像火龙果的种子一样散布在其中。手指不能穿透像水波一样流动的表皮,无法得知这物质的实质,知道的只有这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面前的世界除了在空中交叉弯曲的道路——假如那样的东西还能被叫做路的话——以外,只剩下包拢着黑色颗粒的透明物质在没有边际地滑动。 曾经熟悉的东西,在眼前这个如此抽象的世界消失得一点也不剩。我克制不住地认为,房子、猫、狗、书籍、食物等等原来世界所有的一切全被扔到了一个巨大的焚化炉里,被火舌吞灭,那些在眼前移动而又无法触及的黑色颗粒是那些事物无论如何消灭不了的残骸。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那些颗粒一定非常沉非常重,沉和重到一旦被放在手心里,也一定会穿透那里的血和肉掉下去。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Maurice Pehle

August 3, 2024

36 | 微型小说《在这睡觉也要踩高跷的世界》

我是高跷人,是踩着高跷在毒沼泽上生存的人。为什么必须行走于毒沼泽之上,这个星球上是否还有任何一片宜居的土地剩下?这样的问题当我在低头踩高跷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问了千千万万遍。问题注定不会拥有解答,因为我的身边没有同类,回应我的只有假设和建立在假设之上的难以看出逻辑的推论。沼泽之上流溢的浓稠液体咕嘟咕嘟冒着大小不一的气泡,有毒气源源不断地从土地深层喷出来。毒气闻不出什么味道,恐怕鼻腔里的嗅觉细胞已经早早丧失了敏感度。我的双脚放在高跷的支撑点上,距离沼泽表面一米的距离,小腿用特殊植物长出的藤蔓和木棍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每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左边的高跷先深深插进泥里,然后右边的高跷跟上。伸进沼泽里的高跷非常稳固,根本不用担心失去平衡,可是我不能在同一片沼泽里停留太久,为了不被毒液吞噬,我必须不断地挪动高跷,哪怕在睡觉的时候也是。身体已经进化出在睡觉时仍保留微弱意识的本领。 流淌着毒液的沼泽像平原那样一望无际,所有的方向里根本看不到一点地势的起伏,也许每一座山都已经被毒液吞平。假如毒液可以溶化山脉,那么它为什么不能溶化我脚下的高跷?毒液是否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丧失了毒性?我无法确定,不能用生命去冒险,即使沼泽表面的液体对我并没有危害,我同样会陷入沼泽里面,失去呼吸,埋葬在土地深处。这样的画面想一想就令我战栗。生命,只有生命才是最珍贵的东西。迄今为止遭受的所有磨难不都是为了守护那个脆弱无比而又珍贵无比的还在呼吸着的生命吗? 迄今为止?我已经在高跷上行走了多少日子了?头顶的天空总是黄蒙蒙的一片,仿佛总有听不到声音的沙尘暴在周围肆虐。看不到月亮和太阳的影子,只是有段时候在黄色里会出现一片蓝色,再过一段时候蓝色又会完全消失,这恐怕就是昼夜更替的标志吧。我不记得自己看见过多少次蓝色,只记得自己永远在不知疲倦地移动高跷,幸运的时候,嘴巴可以捕捉到空中划过的飞鸟,不走运的时候,只能一连饿着几天的肚子。我丧失了时间的感觉,个人的历史在意识深处也已经无从寻找。我存在一个幼儿期吗?只要是人,总是从小变大的吧?可是作为一个幼儿的我是被谁照顾的呢?我的第一双高跷又是谁帮我制作的呢?关于这些问题的记忆同样空无所有。不,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可言。 既然我不记得自己的第一双高跷,我就有立场怀疑这个踩高跷世界的真实性。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首先明白自己这个生命是什么?我必须找到自己的同类,找到第二个人。这个世界已经无限逼近毁灭,孤独从来没有变得如此难以忍受。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Yosigo

August 1, 2024

35 | 微型小说《在这必须爬飞机的世界》

睁开眼睛,头顶是飞速移动的连片的乌云。我翻开双掌,撑住地面,试图把上半身直立起来。一股软绵绵的酸痛感像电流一样麻痹了全身。刚刚离开地面不到十公分的身体,只能重新倒下,像海边嶙峋的岩石一般坚硬的背部再一次贴紧冰冷的地面,甚至比刚才贴得更要紧。巨风翻来覆去从我的脸上踩过,有一些像针,有一些像砖头,还有一些像巴掌。我的意识潜藏在极微妙的触觉当中,耐心等待那股麻痹神经的电流悄悄逝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身体稍稍感到轻松,好似有人把一块石板从我的肚子上挪开,肚皮上依旧残留着从外部受到挤压的感觉,这总好过遭受电击。我顺利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待在极高的地方,刚才接触到的并非地面,而是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周围被油漆涂成了像深海一样的蓝色,脚下用白色涂写着一个巨大的“H”,一个黄色的圈环绕着它。这里是停机坪。楼顶空无一人,狂风几乎比刚才还要猛烈地吹击过来,插在四周的护栏哐当哐当地摇动着,让人担心是否松动了许多螺丝。我完全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可能大楼里有几个人故意要把我困在这里,也可能天空漏了一个洞,我是从这个世界的另一侧掉下来的。两种可能性几率相当,可是我对目前的处境还是一无所知。我既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不过既然自己没有被捆住手脚,就不能完全坐以待毙。我扶住护栏,一步一步走下刷成彩色的楼梯,必须先离开停机坪,看一看出口的门能不能打开。然而当我刚刚走下两个台阶的时候,远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什么将我牢牢地吸引了过去。当那个东西靠近以后,我看到那是一架旧式飞机,有着双层机翼,发动机的轰鸣声异常巨大,我一开始就是被那声音震撼住的。仿佛是一整巢的马蜂围攻敌人时的振翅声,再把那声音在喇叭里扩大一百倍。 在说不清的信念的驱使下,我返回了停机坪,在飞机离楼顶仅有一米距离时,我跃动脚步,攀上了底层机翼。当飞机飞离楼顶以后,我再次见识到刚才的大楼究竟有多么得高。飞机载着我缓缓飞行,大风拂过机壁,发出无数颗子弹在风中呼啸那样的声音。我想尽快闯进驾驶舱,可是双眼望过去,无论在机头还是在机尾都找不到透明驾驶舱那样的东西。没有驾驶舱,也没有飞行员。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我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跳上飞机的举措是多么大胆。乌云越来越浓密地聚集起来,风一刻不止地刮动着,闪电伴随着雷声终于降落下来。自己真真正正地暴露在遭受电击的危险当中。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落下来,叮叮当当地拍响机翼。雨的气味中潜伏着死亡的味道。 飞机没有一点要降落的意思,躲在顶层机翼下面,既挡不了雨,也挡不了闪电。不知是出于勇气,还是出于自暴自弃,我动了继续爬上飞机顶端的念头。在如此这般的危急时刻,大脑对于情绪的判断力早已失去了准线,行为的出发点也从理性滑向激情。我身体贴紧机壁,缓缓挪向顶端,到达那里之后,聚集全身所有的重量把自己压在机翼上。注意到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黏液,它增加了我在飞机上的附着力,当我发生移动的念头时,黏液又在瞬间失去了粘性,在手掌抵达新的地方时,那股高密度的液体又重新恢复粘性。我的身体一定已经朝着蜘蛛变异,我想。 好像头顶飞来了另一巢马蜂,第二架飞机的轰鸣声缓缓逼近,飞机从我的头顶擦过,机腹上一颗巨大的星形标志看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没有花时间思考,手臂已经搭在新飞机的底层机翼上了。我的双手分泌出新的黏液,鼓起手臂的肌肉,将自己的身体全部拉上新的这架飞机。风势变得更大了,雨点和闪电也密集起来。发动机的噪音和轰隆隆的雷声不相上下。我攀着机壁,一点点重新爬上飞机的顶端。我不知道新的飞机会带我去哪,就像不知道第几次闪电会将我劈中。所有的犹豫都被激情抛弃,我必须爬上一架接着一架开往不同方向的飞机,毫无选择。这不是勇敢,也无关好胜心。这只是这个世界里的运转法则。有飞机在飞,就要有人往飞机上爬,而在这片城市上空,爬飞机的那个人恰好是我。当我返回那个飞机坪的时候,那股当时说不清的信念也许就在于此。 黏液不断被风吹走,黏液又在手心里不断诞生,身体的水分在分泌中不断丧失,嘴巴只有朝天空张开,祈祷雨滴集中落向舌头上的一点。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Claudia Cabrero

July 31, 2024

34 | 微型小说《在这鸟儿都长猫脑袋的世界》

聚集在身边的是青砖垒成的双层或者三层建筑,不是特别新,也不是特别旧,在有的地方,爬山虎覆盖了整面墙壁,有风徐徐地刮过来,它们长成一串一串的青叶就和路边的梧桐树叶一起没有规则地摇摆。假如在崭新程度上把十分设置成满分,那么我会在心里把这些房子打成七分,爬山虎减去一分。房子与房子之间荡漾着统一的某种风格,这从大门的形状、窗户的位置和玻璃的颜色中完全看得出来,仿佛它们一从被建造出来时就是如今互相协调的样子,虽然风格统一,但是彼此并不雷同,相似而又并不相同。也有可能经过后来多次的修葺,按照某种意图,本来风格迥异的它们才逐渐变化成如今的样子,就像不同包装的糖果被一颗接着一颗丢进同一个糖果盒里。 一辆挂着几节车厢的迷你火车冒着“滴——滴”的声音从铺设在石板路中央的狭窄铁轨上驶过来,我急忙闪在一边,看到火车上没有一个人,听着火车笛声的时间里,我才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是如此安静,没有人声,没有汽车声,就连叶子的摇摆也没有发出该有的声音,仿佛我周围的空间被盖上了一个透明的密封罩,有人从罩子上的小孔里抽除了所有的空气。可是当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依然能够呼吸,火车依然在单调地鸣响喇叭。我扭头看了看掩映在梧桐树后的公路,那里没有一辆汽车,面前的石板路上也见不到第二个行人,透过一旁的玻璃,也根本瞅不见有任何一位顾客在餐厅里吃饭。在田野里四下望不到一个人的情况有时发生,可是这里是人流密集的城市街区,而且头顶的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正是大家下班以后出来游逛的时间才对。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我的后背忽冷忽热,嘴巴简直要大声呼喊,双腿有意识地加快脚步,穿过两个街口依然看不到人的影子。我渐渐停止下来,暂时不得不接受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事实。 可是,鸟呢? 在路上穿行的过程中,我认出这里是1912街区,记忆当中那里栖息着许多飞鸟,叫声也特别好听。可是树上根本看不到鸟,房外的露天餐桌上也见不到平时会去搜集食物的鸟儿。鸟儿和人一起消失,这符合逻辑吗?假如鸟儿必须消失,那为什么树依然存在呢?我的神经变得格外滞重,已经难以思考“1+1”之外的问题。我只能放弃提问,继续保持前行,在石板路消失的地方,身体几乎自动地转进一条小巷。两只点着蓝鼻子的红兔子一左一右地坐在巷口,双手托腮摆成一副思考的样子,兔子的身体是陶瓷做成的,假如站起来应该和我一样高。小巷里如深夜一样黑,双手只能摸着墙壁勉强挪动脚步,一点一点朝前方的出口靠近。出口处挂着一幅布帘,不,准确地说,是一张挂毯,上面用密集的针脚绣着一只闭眼的猫头鹰。这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只鸟,我掀开挂毯,走到巷外。眼前重新恢复了明亮。 我来到了一个小型广场一样的地方,广场中央是一座名叫“时光车站”的微型火车站,刚才行驶的火车貌似就是从这里出发的。火车站旁的一个大型装置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近它,发现是一架装扮成狮子的巨型扭蛋机,几乎高达四米。花花绿绿的扭蛋全部挤在透明的狮子脑袋里,假如往狮子的肚子里投币,再把旋钮顺时针转动一下,一颗蛋形胶囊就会从狮子的肛门里掉出来。我摸了一下口袋,并没有找到硬币。可是我依然像获得了什么启示一样,手指卡住旋钮,克服阻力,逆时针扭转了一周。一开始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紧接着,狮子的脑袋里响起“咔哧咔哧”的声音,装在那里的扭蛋全部疯狂地跳动起来,一只完全涂成黑色的扭蛋钻透玻璃从狮子的右眼里蹦了出来,掉在我的双脚前面,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轻轻一扭,里面却躺着一只鸟,过了片刻,它仿佛察觉到置身四周的约束已经消失,于是支起自己的猫脑袋,在半只扭蛋里拍打翅膀,活动身体,与那小小的身体相比,那只猫一样的脑袋未免大得过于夸张了。可是那样的脑袋又是如此真实,嵌在眼眶里的两只瞳仁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放大。活脱脱一只猫!做了充分的准备以后,黑色扭蛋里的鸟儿终于扇起翅膀,支撑着硕大的头颅,晃晃悠悠地飞往天际。在它飞走以后,剩在狮子脑袋里的所有扭蛋一齐撞破玻璃,滚落在地上,就像初生的鸟儿破壳那样,一只接一只猫脑袋从扭蛋里钻出来,小小的身体紧随其后,拍打了几下翅膀,于是便一只只飞往空中。有的停在梧桐树上,有的停在更远的楼宇上。 这时,世界终于按大了音量键,鸟儿们连续不断的叫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吠叫。异常单调的吠叫。就像不停地从罐头里取出来那样的吠叫。 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紧急的事态逼迫我必须思考“1+1”之外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必须确定是否存在只发出鸟鸣的狗,可是在那之前,难道不应该首先找到顶着鸟头的猫吗?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Yoshinori Mizutani

July 30, 2024

33 | 微型小说《在这失去呼吸的世界》

全世界失眠。平台短视频、电视早间新闻、城市日报、车载调频广播、周刊杂志,几乎所有接触得到的实时信息传播渠道都煞有介事和不厌其烦地轮番报道市民的失眠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素人被请上综艺舞台,面向观众讲述自己失眠时偶然获得的神秘体验。这些体验五花八门,不过在其中也有共同之点,第一,神秘体验不定期地降临,并非在每个失眠的夜晚都能遇到;第二,当钻进神秘世界的时候,似乎并不消耗现实世界这边的时间,当神秘体验结束,原本的意识得以恢复之后,许多细心的人留意到,时钟与手机上的数字并没有增加;第三,恢复意识以后,总能很快睡着,有时甚至来不及重新躺下,身体就倚在床板上呼呼睡去,醒来时脖子都僵成了一根木头。当有素人讲起自己在神秘世界中的倒霉经历时,摄像机照到的现场观众马上响起像大体积马桶抽水时那样哗啦哗啦的笑声。当有素人扮作严肃的脸孔求问“是否宇宙中有一颗巨大的不明星球正在朝地球飞来,以至于影响了整个人类身体的内稳态,造成失眠问题”时,屏幕右下角出现了一个趴在地上举着问号的猫,同时掀起一段长达两秒钟的人工合成的疑问声,机器适时捕捉到了观众席上一些混杂着惊恐和疑问的脸孔,接下去是一段精心制造出的沉默,这个问题必须得到回答,可是在听到回答之前,折磨人的沉默是必须接受的一件附带的礼物。回答当然是No,它被站在所有人中央穿着粉红色短裙、梳着波浪长发的年轻女主持人说出口,天文台并没有发现那样一颗未知星球。所有的观众包括提出问题的素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女主持人笑容的感召下,所有人又一齐坠入欢笑,大体积马桶第二次按下冲水键。 在又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能点开手机,怔怔地划着一个接一个的短视频。失眠症统一了短视频的主题,根本看不到不谈论失眠的短视频。无数的视频博主坐在手机摄像孔前,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嘴巴在缓慢的语速下一开一合地吐字,黑眼圈就算粉底也遮盖不住。看得久了,简直觉得像有一张嘴巴自顾自地说话,那张脸孔仅仅是暂时安置这张嘴巴的平台,在录完视频,按停播音键以后,嘴巴就要把自己从脸上割下来,踩着牙齿飞往一个不存在失眠的世界。大家一起不受控制地思考失眠,除了思考失眠,思维不再拥有任何余地。 在失眠的夜晚听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向自己倾诉失眠的痛苦根本一点安慰也没有。我只好丢下手机,倚在床头,睁大眼睛,等待那个奇异世界的降临。我已经等待了半个月,我别无选择,只能瞪大眼睛等待下去。我想到最近新闻上说,刚出生不满半岁的婴儿同样受到失眠的侵扰,在本来要把一天里大部分时间花给睡眠的年纪,他们只能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眼皮几乎一眨也不眨。 意识的通路渐渐勾连在一起,可是并非睡眠找上来的感觉,我如愿以偿地陷入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异世界。记忆全部被清空,身体必须重新寻找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可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依然顽强地残留在血管里,像倒不尽的茶叶渣。身体迅速关闭了呼吸的功能,血液溢出皮肤弥漫作红色的雾气直接与外界的物质发生交换。皮肤上的所有位置都获得了视觉功能,我把右手往自己旁边摸了一摸,感到一股异乎寻常而又可以克服的阻力,就像手臂在深水中滑行。身体中的某个知觉器官感到自己依然躺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我试图放下双脚站起来,可是头和脚掌却遭遇不可穿透的阻力,我只能缩起身子,像在一个洞穴里那样朝前缓缓爬行,我的眼睛和胸口同时看到一根接一根木条样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穿过,血液依然像雾气那样弥漫在四周。我把头抬起来,看到洞穴顶部是一团抖动的透明体,用手向上一捅,没入了半根手指的深度,当再想前进时,已经绝无可能,那胶质深处仿佛嵌着不明厚度的无边铁幕。记忆像闪电片刻照亮了脑袋里的一个什么,我知道自己正在床的内部爬行。我提起速度爬出了床,钻进了连接客厅的墙壁,我穿过墙壁,像穿过好几米高的一块多层蛋糕。最后,我来到了覆盖在公寓外层的那面墙壁,我想暂时下到地面里去,可是这里离地面有四层楼的高度,当我正在为如何降落发愁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降落了,变作胶质的墙壁此时像浓重的水一样从我的四肢间滑溜溜地经过。 我如愿降落进了公园附近的地面,双脚晃晃悠悠地踩在变质的土壤上面,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掉入地壳深处,被岩浆浇融。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土地深处,眼睛看到地上公园里被刷成红色的小亭子,它此时就像被镶嵌在琥珀里那样,嵌入化作胶质的空气。空气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原来的样子,可是我已经失去了空气,永远地。皮肤抽去所有距离地看着爬来爬去的蚯蚓,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香烟,于是抽出一只试图点燃,可是总也点不起来。这里没有足够的氧气。可是即使点燃了,自己也已经失去了吸烟的资格,呼吸的能力早已离我而去。 当自己深埋地底,拒绝空气,放弃呼吸,习惯必须在这里被重新建立,希望也即将化作从来未被设想过的样子。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Kim Dorland

July 29, 2024

32 | 微型小说《在这妖怪横行的世界》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王小波在《万寿寺》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像一个诗人那样说道。 世界不止一个,虽然地球只有一个。这越来越成为当今公民的共识,最后化作一种常识。不记得从耶稣诞生以后的哪一年的哪一天起,诸多世界之间的分隔线开始消失,像拿橡皮擦轻轻抹除错误的记号那样轻易地擦去。也许那条线的失去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也许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历史对此没有记录,人们的共同记忆在这一点上是一处意外的空白。垫在面包下的吸油纸被抽了出去,大大小小各种味道各种形状各种价格各种名字的面包挤在一起,数不清的啮噬的蚂蚁摆动上颚从一只面包穿到另一只面包内部,又被特殊的引力拉回原来的那只面包里去。被蚂蚁顶出的小径像一只怪物的伤口那样迅速愈合,咬空的内瓤重新恢复完整的海绵形状。一刻不停蠕动口器的蚂蚁却从来没有获得过饱腹的感觉,就算曾经啃咬的痕迹也被那只大手轻易地抹除。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无数只蚂蚁这样问。 身处已经发生本质性改变的这个世界,我们的处境并不比蚂蚁好多少。 人们因为歧义性世界的出现而变得彼此亲近。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就像聚在一起交流病情的病友那样,互相讲述自己坠入异世界的遭遇。在有的世界,树枝上所有的鸟儿都长着猫的脑袋,它们的鸣叫声惊人得一致,和狗的吠叫声一模一样,不同的鸟儿抹平了彼此之间曾经存在的令人着迷的差异,眼睛再也无法从鸟儿身上捕获美丽,耳朵再也无法从鸟儿的叫声中享受愉悦,身边的一切在一片怪异的狗吠声越来越令人感到恐怖,可是当太阳西落,重返原来的世界以后,鸟儿依然是鸟儿,凤头鹰依然是凤头鹰,黑翅鸢依然是黑翅鸢,灰树鹊依然是灰树鹊。在有的世界,所有的道路都被接近直角地掀了起来,不再存在道路的概念,墙壁统统取而代之,一个人只能在壁与壁之间残留的狭窄缝隙之间爬行,原来的道路纵横交错,变为墙壁以后更是如蛛网相衔,空隙之中如死灰一般寂静,听到的唯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可是当太阳在罅隙之间滑落,重返原来的世界以后,路依然是路,壁仅仅是壁,它们的概念不再相互混淆,简直想扑在地上,用嘴巴亲吻脚下的路。在有的世界,客机在楼宇之间低低地滑行,站在天台上,用力一蹦,手掌像抹了胶水一样贴在从头顶划过的机翼上,接下来手脚并用爬到客机的顶部,从那里纵身一跳,手臂挂住第二架客机,狂风不断地呼啸,暴雨即将来临,挂在飞机上的身体有好几次几乎就要被吹飞,心里虽然紧张害怕得不行,可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仅仅作为观念的勇气,像斗牛用双角抵住自己的腰身一样,催促我一架飞机接着一架飞机无休无止地爬上去,双腿在风中左摇右摆,为了不掉下去重重摔死,两只手心只有不断地分泌出更多更牢固的胶液,身体中的水分不断丧失,舌头像被埋在炎热的沙漠,可是当暮日西落,重返原来的世界以后,飞机的轰鸣不再鸣响于耳畔,它仅仅存在于极遥远极渺茫的空中,摊开手掌,那里干燥得连一滴汗液也找不到。 笔直向前的时间生出了长长的触须,异世界的时间采取了触须的形式,当太阳与月亮在触须里记录了一天的时间,身体重新被送回原来的世界时,发现时间依然停留在主轴上原来的一点,没有前进,也绝不后退。一段完整的时间在主轴上不被承认,可是那份在时间中经受的体验却实实在在地刻蚀在身体里。所以,那并不是梦,梦会毫无疑问地占据一段现实的时间。那里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时间,有着别样的风景。 几乎每个人都遭遇了一个异世界,就像认领一个宠物那样直接和简单。我的那个世界是一个妖怪横行的世界。那里没有太阳,只有月亮,没有白天,只有夜晚。妖怪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垃圾桶旁边有垃圾怪,雨后的泥土里有腐土怪,河沟里面有蟾蜍怪,玉米田里有玉米怪,花生田里有花生怪,电线杆周围躺着水泥怪,泡桐树下有泡桐怪,塑料大棚里有吵人的塑料怪,下水道里有下水道怪,屋顶上停着飞鸟怪。所有的怪物体型都小小的,不及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大,它们的身体周围漾出幽幽的蓝光,操持着相通的语言彼此交谈,窃窃私语时摆出密谋的姿态,每说两句话就要回头看一看我。我站在路上一动也不敢动,悄悄弓着身子,尽量缩小自己的体型,深深的恐惧将我的灵魂攫夺。虽然妖怪们每一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一个暴力性的存在,可是它们的数量多得令我头皮发麻,就像成千上万的卵子抱成一团。当我低下头,看到有两只蟾蜍怪一点点爬过来抱住我的脚,我的脑袋像遭到棒球棍的重击一样,顿时失去了平衡的意识。身体迅速地朝地面倾倒,倒在地上像倒在水里一样——我重返了原来的世界。鼻孔没有被水塞满,取而代之的是咖啡馆淡淡的烤豆子味。 我坐在咖啡馆里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侍应生刚刚送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还没有返回过来时的柜台。我看看外面,是一个白天,大约中午时分。我又看看周围,没有顾客朝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于是我明白,刚才我又在时间的触须里遭遇了一次异世界。每次进入异世界时,关于那里的记忆都被完全清空,因此一定会像体验现实的世界那样去毫无保留地体验那个歧义性的世界。 我揉了揉眼,啜了一口咖啡,翻开手边的书继续阅读。《意大利童话》。卡尔维诺编选。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真是难搞的问题!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ionomycin

July 27, 2024

31 | 微型小说《深绘里》

ねぇ、どっかに置にてきたような、事が一つ二つ浮いているけど。 ねぇ、ちゃんと拾っておこう。 はじけて忘れてしまう前に。 Vaundy的《舞女》从手机的播音孔流淌出来,一连串的叹音像一只小猫追着一只小猫那样连续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跳向空中。就像提前好好放在那里似的,珍重的回忆渐次浮现。在它们破碎零落被遗忘之前好好地拾起来吧。明明只是一面之缘,为什么如此这般迷恋我呢? “为什么如此这般迷恋我呢?”舞女嗔怪地问,仿佛男人犯了一个可笑而且可耻的错误。 她。 在她改变行走的轨径,径直向我走来的那几秒钟里,我看着她,内心笼罩着茫然。我对她一无所知。 在那个无风的初秋夜晚,我像往常一样来到附近大学的田径场跑步。当我做完一套拉伸动作,开始往喉咙里灌水的时候,我的目光在瞬间捕捉到她的姿影。她沿着外圈跑道逆着方向散步,在走到弯道和直道衔接点的时候,没有预兆地离开塑胶跑道,朝着远处的某一点沿直线走过去。意识到那一点正是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因为她走来的地方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靠着墙壁喝水,而且她的眼睛正在无可置疑地盯着自己。 “你也喜欢达米安·马丁内斯。”她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停下来,用每个少女都会有的,可是又缺乏起伏的声音那样问我。 我回望着她凝视我的眼神,在她提问的时候,她的眼睛也从来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直到我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用手拧紧瓶盖的时间里,我的思维能力才恢复过来,重新理解了她刚才说出的那个句子。 “啊,是的。你也喜欢他吗?”我低头重新查看了一下自己穿的衣服,是阿根廷2021年美洲杯夺冠球衣。黑色的23号。达米安·马丁内斯在当届杯赛表现出色,赛后夺得金手套奖,半决赛时,他穿着这款黑色战衣在点球大战中成功扑出哥伦比亚球员主罚的三个点球,帮助球队顺利晋级。 我用手掌抚了抚衣服,试图抹平并不存在于那里的皱褶。 “过来跑步。”她说出的句子没有疑问词,也没有疑问那样的语气,可是从句子说出的语境来看,那又明显是一个问句。我只能在心里帮她把句子添加疑问词和问号。 “是的。”我回答。几乎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她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听见我的回答以后——也许她并没有听到,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回答——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触亮屏幕,把手机伸到我的面前。苹果手机倾斜着一定的角度。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把手机斜斜地朝我举过来。我猜想她是想交换联系方式,于是调出微信二维码名片给她扫描。 我把自己的名字发给她,她却没有发过来自己的名字,她的昵称只是一串无规则的数字。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兀自点开她的头像,把她的备注换成“深绘里”。深田绘里子。《1Q84》里那个同样提问时不加问号的十七岁神秘少女,胸型出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一直把对方看到害羞,别人永远猜不到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换好备注,我重新打量面前的这个女孩。她穿着一整套宽松的迷彩服,腰的位置上束着一条细细的棕皮腰带,一对胸脯从宽松的上衣下面鼓出来,考虑到衣服的宽松程度,那对乳房一定比看起来更加饱满。露在衣服外面的脸庞有些发黑,是那种在黑夜中依然能够分辨清楚的黑色,估计那是新生军训期间染上的黑色,军训一结束,脸上就会重新回复原来的肤色。嘴巴小小的,不说话时闭成一条弯弯的弧线,鼻子不算挺拔,在一双眼睛的衬托之下形状显得更小了。两只眼睛足够大,也足够闪亮,和许多美丽的姑娘一样,那双眼睛是她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成功掩盖了其他部位的不足,甚至引导着其他部位焕发自己独有的光彩,最终在整体上相映成趣,制造出一种无法被美抽象概括的特殊韵味。 这些打量仅仅耗费极短的时间,因为在凝视她的身体之时,自己同时不能不感到同时在被她的目光凝视。她有一段时间不再说话。我身体不自觉地重新做起拉伸运动。 “你跑步之前必须做这么久的准备活动。”她盯着我问。 “并不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以为你还要继续说些什么。”我说。 她听到之后,有些抱歉,有些不好意思,把身体晃了晃。她居然也会感到抱歉,这让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她是只会看到别人在自己的面前慌张,而在心里悄悄哑然失笑的那种女孩。我已经表现了好几次慌张,也许。 我们就此分了手,我踏上跑道,她离开操场。 在跑道上跑了二十圈以后,手机里第二次播放《舞女》。深绘里的那双眼睛依然没能排出我的意识。 送走了平平无奇的一天以后,来到了第三个夜晚。在我出发去跑步之前,深绘里发来消息: 晚上操场见面 可以 我看着依然没有打问号的问句,对她说好。到了田径场,没有看到她,给她发去一条消息以后,我独自开始跑步。跑到第二圈的时候,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并排走在一起,依然是逆着跑道的方向。也许是她的男友,我想。我跑完规定的里程,离开操场,背着包走到来时经过的一号门。她仿佛预先等在那里,从背后叫住我。我抱着双臂,站了下来,可是和她交谈。她对刚才的爽约并没有解释,我发过去的讯息她也没有回复。既然她不提这件事,我就不好再主动提起。她开始向我吐诉和一个男孩之间的情感纠葛,大意是在高中时代,他们两个人就在同一个班级,那个男孩平时很帮助她,好像对她有点特殊的意思,结果男孩跟她考进了同一所大学,顺理成章继续约她出来见面。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接受他的表白,接受有接受的理由,不接受有不接受的理由。 她一下子说出许多个句子,假如是《1Q84》里的深绘里一定说不出来这么多的句子,当然在远处的房间对着录音机给天吾录磁带的时候例外。1Q84世界中的深绘里也不会和蠢头蠢脑的高中男孩发生什么情感联系,甚至去思考接受表白好呢,还是不接受好呢,我想。 我编造一些就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假装去开导她,毕竟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的表白,我也不是一个女孩,我不知道一个少女在这样的处境当中究竟在考虑什么利弊关系。我只能假装自己设身处地,假装自己是一位“知心大哥哥”。她最多不超过十八岁,比深绘里大一岁,比我小十一岁。 谈话结束时,她坐上了一个男孩开来的共享电动车,电动车的后座非常窄,那本来就是设计出来给一个人坐的东西,因此她的胸脯只能紧紧贴着那个男孩的后背。我瞥了一眼驾车的那个男的,并不是刚才田径场上的那一位。 后来有两个月的时间,深绘里再也没有发来消息,我也避免主动联系她。因为我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位少女的身上有某种不真诚的东西,而且那个东西存在于她个人本质的深处。她的最后一条讯息是在某个上午发来的,讯息的内容没头没尾: 现在超级想吃一口Chiffon,怎么办 我不确定她句子背后的意思,也许她是想让我给她在蛋糕店定个外卖,也许只是仅仅想耍一番可爱。我决定不回复她。 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发生在那一年的阳历新年之前。新年前,我在工作上抽出了几天时间,准备去青岛享受一番跨年旅行。出发的当天晚上,我在高铁站划到了她的朋友圈,朋友圈的内容很长,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可是我依然记得她文字背后透出的那股貌似想要告白的语气: 这条朋友圈仅仅设置成对你可见。遇到你有一段时间了,你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话对你总是说不出口,现在我希望当面对你说。假如这个跨年你想和我一起过的话,请回复我。记住,这条朋友圈仅仅对你可见。 坐在椅子里的我把自己认定为看到这条朋友圈的唯一一个人,于是我在聊天框里告诉她自己要去青岛跨年,假如她愿意的话,可以过来一起旅行。有什么话都可以到那时再说。 当我在青岛无事发生地度过三天旅行以后,我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捉弄。盯着新年之前传送给她的讯息,我涨红了脸。于是,我删除了她,深绘里的名字永远从眼前消失。 在一阵恼怒过后,剩下的是不可思议。她是这样一位少女。她故意令别人误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制造出微妙暧昧的氛围。她享受不止一个男性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感觉,那些男性就像挂在她身上翻飞的裙裾,被她耍得团团转,她根本无须自己动脚跳舞,是那些飞舞的裙裾为了她在跳舞。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Shaniqua

July 25, 2024

30 | 微型小说《叠猫猫》

当僕读中学的时候,他曾幻想写作一篇从头到尾彻底可爱的文章。可可爱爱的文章。为此他写了一篇幼稚的冒险故事,主角是一个孩子和几只动物,那篇故事最后没有完成,在取了“快乐王国”这个名字以后,文章就被永远地搁置了下来。一想到这篇没有完成的故事,他的耳边仿佛就听到了那只狗在自己的耳边诉苦,故事里有只被人类虐待的黄毛狗,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走到还是一个孩子的主角面前,一边哭泣一边说:“看看我的身上,毛发如此稀疏,附近的恶童总是从我的肚子上揪毛,绑在树枝上制作‘狗毛掸子’!鸡身上的毛又亮又多,为什么不从鸡的身上揪呢!”一群村狗选定了那个孩子,希望孩子帮助它们找到传说中的快乐王国,把它们一齐带到极乐世界。当孩子同意了它们的请求,带领秃毛狗准备出发的时候,从空中降下一位智者,智者预言在未来的冒险途中,孩子将会收获另外两个伙伴。预言被说出以后,智者在地上打开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洞穴,孩子带着狗爬进洞穴,刚想摸索着往前面行走,却没想到那是一个急速降落的电梯。 故事就止在了电梯这里,或者说止在了异世界的入口这里。 写作一篇彻底可爱的文章的设想并没有实现,它和少年时期许许多多的幻想一样,在翻滚着巨浪的时间河流中,被打湿,被击落。幻想在时间当中融化,大部分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几个却聚起水滴,冻成了小小的带刺的冰凌。这些冰凌藏身于胃底,无论如何也暖化不了。当注定的时机降临,它们一定翻滚着自己的刺,将毛扎扎的疼痛从身体内传递上来。想写一篇彻底可爱的文章的幻想就是这样一颗冰凌。 后来,当僕在二十九岁决定重新书写小说的时候,这个幻想很快在梦中浮现心头。他从纯粹的技术角度认真考虑了这个设想,很快便发现它几乎无法实现。一篇彻底可爱的文章必定每个句子甚至每个词语都是可爱的。什么样的词语是可爱的呢?叠词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被教育说叠词,当嘴巴说出叠词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小孩子;在词语的前面加上“小”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也是小的;多提小动物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也喜欢小动物。什么样的句子是可爱的呢?语法简单的、短小的句子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读不了太长的句子;句子传递的思想一定是明朗快乐的,因为小孩子不适合阅读阴郁的文章……最后的结论显然是,一篇从头到尾彻底可爱的文章必定是为小孩子写的文章和始终站在小孩子的角度去思考的文章。 “可是我不喜欢小孩子,一点也不。”僕自己回答自己。抛弃小孩子就不能写作可爱的文章吗?这个疑问成为一颗全新的冰凌,藏进僕的胃袋,直到叫做佐知子的女孩向他展示了一幅画,这颗冰凌才开始一点一点融化。 佐知子从日本买回了那幅画,不知道画的作者,也不知道画的名字。她用炫耀的口气对僕说:“看,可爱吧!” “哇,可爱!”僕在看到画作的一瞬间就发自内心地发出这股惊叹。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久违地说出了“可爱”这个词,与此同时,令他感到不快的小孩子的抽象图像也浮现在他的心头。他在脑袋上挥了挥手掌,尽量避免想起那幅图像,贴近距离,更加仔细地欣赏佐知子手中的画。画里是一张餐桌和四只小猫,桌子上摆着两套餐具,刚刚进过食的样子,一个白瓷汤盆里剩着没有喝完的汤。四只小猫一只叠着一只,最底下的那只在呼呼大睡,第二只朝左右拱着脑袋,第三只伸出舌头想要舔盆子里的汤,第四只大大张开嘴巴打着哈欠。 在不足一秒钟的时间里,仿佛有一片发光的羽毛迅速落在了僕的手掌里。他明白可爱与小孩子之间不存在斩不断的联系。可爱是一种审美的理念,自己的冲动原来并非是写出可爱到每个词语每个句子的文章,而是在文章中传递出自己的审美。能够欣赏可爱,便是这种审美的能力。 “这幅画怎么样?” “好得没话说。”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se7en7x

July 22, 2024

29 | 微型小说《蟾蜍》

某个夜晚,一只金色的蟾蜍瞅准时机,当自己转达地球上空的某个位置的时候,双腿一举,从月亮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了一个村子里的大水坑旁边。此时,一场大雨在地球上刚刚下完,水坑里填满了水,装不下的水漫灌到柏油路面上来。路边的狗尾巴草喝饱了雨,半截身子已经没到了水里。水坑中央露出一片粗大的树桩,几节树根歪歪地伸出水面,树桩旁边有几丛芦苇,仿佛已经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将几片狭长的叶子送上来呼吸空气。这时是夜里八点半钟,刚刚吃过饭的村民有些出来散步,他们沿着笔直的村道蹚着雨水在路上行走,他们的左边是连成片的玉米的青叶,右边是宽阔而平静的水面,身后的林子里掩映着点亮灯光的几所农舍。 蛙鸣。一闪一闪的路灯。 金色蟾蜍蹲在坑边观察了一会儿人类,男人抽着烟,女人说着话,它感到无聊,于是转过身体,跃入水中。在冰凉的水塘里,它借着水势,慢慢悠悠地降落在柔软的淤泥上,四只脚伸进黑色的泥土里,收紧的脚趾往上一翻,细腻的土质便像分裂成极遥远的星点在水中翻腾起来。月亮上玩不了这样的游戏。当浑浊散去,两只肥鼓鼓的灰蟾蜍从青蛙群中爬过来,爬到金色蟾蜍面前,它们两个的体型几乎要比金色蟾蜍大上一倍。 “你和我们长得很像,可是又有不一样的地方。”两只灰蟾蜍中雌性的那一位说。 “哦?”金色蟾蜍用腹语回答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你是金色的,而且在发光。体型虽然比我们小了一倍,可是你看起来并非不成熟的样子。所以我感到奇怪。”雌蟾蜍同样用腹语说,说完吐了吐舌头。 “好观察力!”金色蟾蜍佩服地说。 “那是当然,我们家可聪明着呢!”一直蹲在雌蟾蜍旁边的雄蟾蜍这时候说,说完之后它直直地把舌头吐了出来,那根舌头意外得长,像一根树枝一样戳在金色蟾蜍眼前。“我们家”似乎指的是那位雌蟾蜍。 雌蟾蜍狠狠地拍了一下雄蟾蜍露在外面的舌头,雄蟾蜍像犯错了一样悄悄眯起鼓在外面的眼睛,脖子也缩到了能够缩到的极限。“别吐你那只傻舌头了!”雌蟾蜍警告说。 “我是从月亮上来的,和你们有所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吧。”金色蟾蜍看着它们,依然用腹语说道。 “月亮上?你一直住在那里来着?”雌蟾蜍说。 “一点没错。”金色蟾蜍说完,领着两只蟾蜍爬到岸上。月亮挂在天边,散发着白色的光。 “月亮上有阴影,看到了吗?”金色蟾蜍指着月亮说。 两只蟾蜍点了点头。 “最右上角有一块非常白的地方看到了吗?以前那里也有一块阴影,是我的影子。现在我跳下来了,所以那块地方就成白色的了。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 两只蟾蜍努力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可是很难确定它说的究竟是哪一块地方。雌蟾蜍眼睛里流出了两滴眼泪,它用手指很快地把它们擦掉。 “我相信你是从月亮上来的。”雌蟾蜍说,蹲在后面的雄蟾蜍也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自己也相信,它皮肤上的颜色很浅,在月光的照射下就显得更浅了。虽然它和雌蟾蜍的体型一样大,可是在颜色的对比下,雌蟾蜍的身体好像比雄蟾蜍大了一圈。有一种类似威严的感觉从雌蟾蜍的皮肤上散发出来。颜色传递着信息。 “而且我喜欢你身上的金色。”雌蟾蜍走近金色蟾蜍,用嘴巴蹭着它的脖子。 雄蟾蜍吃惊地看着,可是又把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跟我到水里来。”金色蟾蜍循着雌蟾蜍的呼唤往水的方向爬去。 两只蟾蜍一齐下到水里,它们把蹼撑开,在水中悠悠滑行。 “抱紧我。”雌蟾蜍说。 金色蟾蜍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会,尝试把自己的肚皮贴到对方的肚皮上。 “不是那样,从后抱紧我,肚皮贴着我的背。”雌蟾蜍温柔地说。 金色蟾蜍按着雌蟾蜍说的那样做。 两只蟾蜍抱在一起,从远处看,雌蟾蜍背上的金色蟾蜍就像一只发光的背包。它们如此在水中悠游了十多分钟,黑色的卵子一只接着一只咕噜噜地从雌蟾蜍的身体里排出。和金色蟾蜍分开以后,雌蟾蜍盯着自己的卵子看,好像在看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突然它说:“你没有射精吗?” 这话还没有完整地传进金色蟾蜍的耳朵里时,从远处飞速地游来刚才的雄蟾蜍,在雌蟾蜍的注视下,双手抱紧自己的肚皮,将体内的精液一股接着一股射进聚成一团的卵子里。 “什么是射精?”金色蟾蜍这样问。声音在雌蟾蜍的意识里变得很空很空。 雨季过后,金色蟾蜍告别雌蟾蜍,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将意识脱离身体,重新飞回了月球。身后留下的是一具不再发光的躯壳。它离开地球的那个夜晚,村民照旧蹚着雨水散步,一只接着一只不足拇指大小的蟾蜍幼崽混着青蛙幼崽爬到公路上,被不注意的人们啪叽一声用脚踩死。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晚松下的karumi

July 21, 2024

28 | 微型小说《不眠》

人总有睡不着的时候,就像一只羊也总有吃不下草的时候。这个判断说出来远比在设想中更加具有说服力。我原本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失眠的那一类人,可是当我筋疲力尽地捱过无眠的一夜之后,我在心里再也不相信这个地球上还有永远不会失眠的人存在。失眠的夜晚是痛苦的夜晚。这种痛苦是千万分之一种,尽管另有许多痛苦刻蚀身体与意识的程度比它深得多,但它实实在在的是一种痛苦,是我亲自用双脚从中一步一步走过的痛苦。双手捧着一段界限明确的时间,看着它们在眼前像一支燃烧的香烟那样越烧越短,不想打开手机,也完全没有心思读书,身体的力气逐渐抽空,脑袋里的念头却像烦人的蚊子飞来飞去,轨迹交叉重叠,聒噪的响声一直环绕不绝,声音每持续一段,神经就更加沉重一点。虽然意识中知道当黎明出现,自己就可以不用努力睡觉,但是一想起白天需要应付的事情,心情就像抽除了燃料的热气球,扁乎乎、软塌塌地摔躺下去。 事物在展示了自己坏的一面的同时,往往暂时隐藏了另外好的一面,不能只看到手电筒的背面,也要看到它发光的一面。这是泛泛之论,仅仅作为事后的评论。事实上,当正在经受失眠的时候,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那里只有一系列的翻身、叹气、粗重的喘息和不停地找水喝。意识已经放弃了好坏的判断,或者说不再具有那样的能力,意识在时间当中延展,可是时间本身已经发生了变化,想象时间就是一根笔直的红薯粉条,它被放在火炉上烘烤,被火舌舔过的部分膨胀发硬,间接获得热量的部分则变软垂了下来,原来笔直的粉条变得弯弯曲曲,匀称的形体已经粗细不一。时间成为了这样一根面目全非的红薯粉条。时间不再是原来的时间,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失眠的自己异于不失眠的自己,其中的不同一时难以说清,可是这种不同一定存在,并在某个不被注意的时刻悄悄发生。自己身上增加了什么,或者减少了什么,总之,自己已经不同于自己,同一性原则这时已经失去了作用。这项原则失去作用的时刻一定有很多个,失眠是其中一个。 把失眠放在手心里闻嗅,就像闻嗅一只刚刚洗过的青番茄一样,失眠之于我就是这样一种新鲜的东西。记得有位小说家说过,失眠是通往异世界的一次机会。当我捱过三个小时的辗转反侧以后,意识到睡眠再也不会找上自己——不同的那个自己。自己发生了变化,那么周围的世界同样是。失眠的自己必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经验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世界也必定更换了截然不同的法则。我抱着这样的信念,慢慢坐起来,走下床。果然,面前空无一物的空间此时像一堵冰冷的铁墙阻挡在自己和窗户中间,手掌贴在上面,几乎能看到掌缝之间凝聚的丝丝寒气。于是我转过方向,把双脚重新缩回床上,我向前伸出手,原本是墙壁的地方,这时就像滑溜溜的白色果冻轻松地把我的双手吸纳进去,沿着手臂的方向,我的半个身体裹进了这堵白色的墙壁,墙壁外侧依然像有一堵坚硬的铁幕那样不可穿越,不用说,那里是隔壁客厅的空气。于是我一截身体露在外面,一截身体含在墙里,就这样一点点行走,穿越了衣橱,穿越了书柜和书,穿越了鱼缸和金鱼。浑身像被牛舌头反复舔过那样黏腻腻的,用手擦拭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原本根本无从穿过的场所这时畅通无阻,原本畅行无阻的地方这时根本无法进入。 失眠的世界和不失眠的世界互相置换了自己的通行原则。在失眠的世界里,我只有潜入地底,永远放弃呼吸的习惯,在没有一丝缝隙的紧贴身体的胶质里,失去方向地滑行。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Shaniqua

July 2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