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 微型小说《双女》

当她又次躺到自己女友的身边,眼睛捕捉着月光,朝那只形状舒展的耳朵里吹气的时候,她想起了半年以前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生活。 那时,她每天在市民之家上班,专门处理营业执照的申请和注销业务,下午五点是规定的下班时间,就算后面依然排着很多号没有处理,电脑也会按时关闭。而女友佳佳则是县郊一所小学的编外教师,工资不高,但好在压力较小,学校不鼓励在每个班级里建立家长群,因此即使她是班主任,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也并不多,每天需要关注的只有建立班级里的和谐,以及提升学生的成绩,不过这就足以令她忙得不可开交了。 一起开蛋糕店的念头是在一个周六再次冒出来的。这天中午,两个女孩一起吃了米线,然后又走进饮品店点了饮料。坐进白椅子里等饮料的时间,两个人像在吃饭时一样,一刻不停地聊天。她们必须用力气把声音放大,因为音箱里反复播送的广告太大声了。拿到饮料以后,她们不得不立刻走出去,来到几十步远的大街上时,两个人像如释重负那样松了口气。她们的脑袋被音箱轰炸得乱糟糟的,谈话进入了一个短暂的空白期。走到南湖公园,路过一个空气城堡的时候,她们两个谁也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看小孩子在空地上玩碰碰车,看中学生站在红线外边玩套圈游戏,有人在长亭里边卖盗版书籍,有人坐在柳树下面摆上八卦替路人算命。当她们还在读中学的时候,这里就是这副样子,现在几乎没有丝毫变化,就算连人也没有变老。 她看着自己的女友,看着佳佳,对她说:“你还记得我们中学时一起许的愿望吗?” 佳佳摇了摇头,样子好像是忘记了,可是眼睛里又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你都忘了?”她失望地说,“什么嘛,才过了几年,二十年都不到嘛,你就全忘了。当时许愿的时候,你可是比我还认真呢。” 她叹了口气,然而又怔怔地若有所思,二十年的时间并不算短,足够令人忘掉曾经珍视过的事物,她意识到这一点。 当看足了女友的落寞样,佳佳却说:“当然是骗你的,从来也没忘。你终于提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才忘了呢。” 两个人高兴了一番,转而落寞又找上门来。她们不知道那个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归根结底,她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那个愿望实现的勇气。 “你现在有多少存款?”她小心翼翼地问。 佳佳告诉了她。她也把自己的存款告诉了佳佳。她的存款几乎比佳佳的存款多一倍,可是即使把两个人的所有资金全部加起来,也难以看作一笔可观的财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只是在自己心里暗下决心。 一个月以后,她告诉佳佳,凭借她们的钱是可以在县里开起一家蛋糕店的,她甚至还从那笔钱里分出来一部分用来在一栋高层小区租一所一居室,因为她知道,佳佳现在住的是教师宿舍,在县里并没有落脚的地方,她曾经想安排佳佳到自己的家里住,可是她知道自己女友的性格,她不想令她难堪。 面对她的邀请,佳佳犹豫了好几天,最后她说:“你的牺牲比我更大,我心疼你的牺牲。” “不,不,我们都有牺牲,为了实现梦想怎么能没有牺牲呢?你不用担心我,千万别,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我愿意承受牺牲。你也不要被我的决定影响,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吧。”她马上把话接起来,仿佛生怕晚了一秒,女友就流出泪来。 蛋糕店开起来以后,两个人都搬到高层小区居住,她住客厅,佳佳住卧室。晚上的时候,她睡在折叠床上,客厅里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因为不需要接待客人,客厅就像杂物堆一样。佳佳经常喊她去卧室睡,她总是拒绝,她不喜欢和同性睡在一起。只是蛋糕店的生意艰难,她们共同怀疑这样的生意究竟还能维持多久,蛋糕店的租约是一年,高层小区的租约也是一年,一切只有等到一年之后再做决定。微小的失落聚在一起,变成大的失落压在心里,并非只要努力把蛋糕做好吃,蛋糕店里就有生意。两颗失落的心需要彼此作为依靠,她终于接受了佳佳的邀请,走到床上和她一起睡觉,她终于搂紧佳佳的肩膀,月光罩在她们的脸上,像盖着一层白色的膜。 她的名字也叫佳佳,两个人不仅名字一样,长相也很相似,为了不把两个人弄混,中学的班主任建议她们一个留长发,一个留短发,于是两个人有了新的名字:长头发的佳佳、短头发的佳佳。她是长头发的那一位。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

September 21, 2024

56 | 微型小说《卡夫卡和他的狮子朋友》

星期四,一只狮子从远方走来,途中询问了三个路人和一个孩子,最后波波折折地来到了卡夫卡租住的房子面前。它太久没来这里,把路都忘了。卡夫卡住在二楼,房东特意下来告诉它说卡夫卡还没有回来,这时并不在房间里面。狮子抬起头望了望那间房子,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自己的右爪,它决定不登楼梯上去,而是站在大街上等他。 狮子站在密密麻麻的石块铺成的街上,像一个人那样站着,把自己的肚皮露在外面。街上路过的稀疏行人往往朝它投来奇怪的一瞥,很快又朝自己前进的方向走去了,脸上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狮子对路人的表情毫不在意,自从它决定不再吃人以后,他们统统变成了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存在。虽然决定不再吃人,可是生肉的味道还是使它的神经产生了一股舒适的倦怠,它的牙齿一直打颤,走了很远的路,肚子已经饿了。狮子在心里默默祈愿卡夫卡赶快回来,就差没有把自己的愿望用声音大声说出来了。 卡夫卡终于回来了,他远远地就看到狮子站在路上等着自己。他走到近前和狮子互相打了一声招呼。卡夫卡握了一下狮子伸在胸前的爪子,狮子低下头在卡夫卡的脖子上蹭了又蹭。卡夫卡没有把狮子带上二楼,而是把它领到自己散步时常常路过的一片草地。他知道狮子的本性不属于房间。 狮子和卡夫卡一起在草地上坐下,它不是卧在草地上,而是像人那样把后腿盘起来,两只前掌撑在后腿上。狮子是为了给卡夫卡讲一个故事才过来找他的,没等卡夫卡说话,它就自己讲了起来。 “你见过海龟吗?”狮子问。 “不,没有见过。”卡夫卡回答。 “不是那种特别大的海龟。是两只小小的海龟。一个月之前,我养着这样两只海龟。”“我平时从自己捕到的食物里面分出一点给它们吃,喂给它们吃生肉、骨头和皮肤。”“养了几天之后,我却发现它们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喜欢啃我的爪子。一开始我没有当一回事,后来它们啃的力度越来越大,每次都把我的脚咬得相当疼。我走到哪,它们就追到哪,就算我在睡觉,它们也要过来咬。好像它们根本不用睡觉!”“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日子,我开始厌恶它们了,我暗暗决定吃掉它们。可是当我真正咬下去时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根本刺不穿那厚厚的壳。于是我改变策略,希望等到两只海龟把头伸出来的时候,用嘴把它们的脑袋啃掉,这样即使不能把它们吃掉,也可以把它们杀掉了。”“然而,当我做出新的决定以后,两只龟的脑袋却再也不伸出来了,就算在吃食物的时候,它们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头缩在壳子里吃。它们似乎知道了我想杀掉它们的决心。计划无法执行,于是我做出了第三个决定,我想把它们饿死,不再分食物给它们吃。这个计划很快奏效了,它们饿了三天之后,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它们咬了你的哪只爪子?”卡夫卡问。 狮子指了指盘在身下的两只脚,意思是每一只都咬。 “你把它们养在哪里呢?” “就在草原上。” “一开始,你是在哪里发现它们的呢?” “一棵树下,也在草原上。” “那你为什么认为它们是海龟呢,你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在海里生活,甚至你都没有见过大海。” “那么说……”狮子有些着慌。 “那两只乌龟只是普通的陆龟罢了。”卡夫卡说。 “嗐!原来是两只冒牌货。” 狮子讲完自己的故事,还要连夜赶回自己住的草原。夕暮中,它茂密的棕色毛发甚至在闪闪发光。卡夫卡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坚果递到狮子的掌心,看到坚果,狮子才又次想起了自己的饥饿。微风送来卡夫卡身上的味道,它的牙齿再次颤抖起来。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

September 20, 2024

55 | 微型小说《非主流年代记》

三天之前,他刚刚在这里花出了一张紫色的五元钞票,现在,他又走进来,坐到同一张镜子面前,叫来理发师,告诉他帮自己把刘海的宽度剪去一半。 “我对自己的刘海改主意了,现在我只需要让它盖住自己一半的眼睛就好了。”佑坐在崩出海绵的椅子里,语言在他的嘴里嘟哝出来,一条弯曲的裂纹把他面前的镜子割成两半,他脖子以上的部位映在镜子上半,脖子以下的部位映在镜子下半。 理发师的脑袋同样映在镜子里,他身后的双层合成木搁板上摆着十个塑胶人头,他的脑袋在镜中与第六颗人头重合。理发师按照佑的要求很快剪好了刘海,当然没有收他的费用。只是他一边剪,一边对佑说:“现在不都流行用刘海把两只眼睛全部遮住吗?你怎么不尝试一下?” “我们的帮规定要把刘海斜到一边,不准把眼睛全部遮起来。而且我们老大其实不喜欢刘海,只是为了保持一种风格,才让我们留长头发的。”佑说。 理发师笑了笑,他知道佑说的那个帮,也见过他的老大,几个月之前,佑曾经带了另外四个人一齐到这里剪发。他决定开一个玩笑,这么对佑说:“现在大街上都是长头发,假如你们要具有风格,不如全部剪寸头好啦。” 佑没有笑,他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建议。 剪完刘海以后,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凑到大头电脑后面坐着。专门负责洗头发的小伙子正在电脑上偷菜,他的年纪看起来和佑差不多大,话总是很少。当佑抢过鼠标,那个小伙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他。佑在电脑上登录自己的QQ,首先查看一下有没有好友踩过自己的空间,然后他也点开QQ农场,去好友那里偷菜。屏幕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那里记录着这个巨大世界正在经历的时间,现在是2009年9月5日,星期六。酷狗音乐播放着王筝演唱的歌曲《我们都是好孩子》。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 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 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灿烂的 孤单的 变得遥远啊 洗头发的小伙子看着佑玩着他刚才玩过的游戏,嘴里没完没了地吃着一只石榴,一颗一颗把籽抠下来往牙齿里送,就像佑嗑瓜子那样慢。理发师坐在一把折叠椅子里,用手翻阅着一本发型杂志,那是一本季刊,同样的杂志他收藏了八本。杂志的总部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杂志也是在上海,那时他在上海的一家理发店已经做了四年小工,刚刚获许用自己的双手为顾客制作发型。在来理发店打工之前,他在河北跟着自己的叔叔开挖掘机,他不喜欢开挖掘机,他喜欢理发,当理发师是他的梦想。所以他去了上海,然后又回到曹县在东关开了自己的一家理发店。当装修的时候,在镜子还没有运过来之前,他就立刻订阅了那本季刊,上海那家理发店里最好的一位理发师对他说过:“在中国,没有一个好的理发师是不看这本杂志的。” 理发师看了看已经翻过许多遍的杂志,又掏出手机玩了三局贪吃蛇,这期间,没有一个客人走进来。他望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表,隔着电脑对佑喊道:“该走啦,别浪费我的电!” 佑在电脑面前晃了晃身子,他刚刚打开侠盗飞车,刚刚输入了一遍作弊码,一辆坦克从天而降,履带斜架到路边高高的灯杆上。 “好啦,好啦。我这里可不是免费网吧,再玩我可就收钱啦!”理发师继续催佑。 佑终于站了起来,一直坐在旁边的小伙子刚想取代佑在电脑前面坐下,理发师就又喊起来了:“你也别老用电脑偷菜啦,去门口招一招人嘛。我当时在上海打工的时候每天忙得连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我雇你来可不是用来玩电脑的。” 小伙子“噢”了一声,拿起竖在墙边的一块广告牌,走到门口用手举到胸前,他没有发出任何招徕客人的声音,只是把牌子匀速地晃来晃去。佑背起背包,没和理发师打招呼就走出了门外。他其实蛮喜欢这位理发师的,尤其当知道他以前是开挖掘机的以后就更喜欢他了,他觉得理发师很酷。可是当理发师把他从电脑前面往外赶的时候,他就不喜欢理发师了,他以为凭他们之间的交情,理发师应该允许自己随便玩那台电脑。其实不用理发师说,他自己也会走的,只是每次理发师都赶在他走之前下逐客令。 佑背着背包走到街上,耳边的音乐声小了下来,音响若有似无地播放着樱桃帮的《受够》。 受够 你觉得悲哀 又不是我造成的悲哀 别以为是我让你悲剧重来 受够 不安的对待 说得好像你是被害 我伤了谁的自由和自在 受够 有种说出来 不爽就不要装作习惯 嘴上说没事骗谁的信赖 受够 只期待未来 我享受活在当下愉快 不要说我看不见的未来 佑慢吞吞地沿着大街往家里走,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十二点的时候,他要赶到六完小,在那里与“忧伤派对”的另外四名成员会合。六完小有一条小吃街,忧伤派对是他们帮派QQ群的名字。他们会在周六玩整整一个下午。 当佑款步行走的时候,他的老大——扉首还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去会合之前,唠味会提前过来喊他。住在西关的木舌逐腐在往自己养的植物上小心地喷水。再过一会,时植纪就会付两块钱从镇子上坐车赶来。 天空灰蒙蒙的,那种灰色令佑无可捉摸,凉风缓缓吹动他的头发,好像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升起来,他马上意识到此时的一切自己曾经在过去见过。巨大的时间无声地悄悄流逝,现在他十七岁。十五年后,当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又次想起了此时经历的一切,那时,往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将在他的眼前闪闪发光。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

September 15, 2024

54 | 微型小说《春树酒吧》

在商场的地下一层,从晚上八点开始亮起招牌的,是春树酒吧。它的旁边,和它隔了一家餐厅,藏着另外一家酒吧,以播放吵人的难听音乐而著名,顾客在里面非得围着桌子大声说话才能让彼此听见,话多的人待了几个小时出去以后发现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春树酒吧只播放节奏舒缓的爵士乐和古典乐,音量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决不喧宾夺主,在这方面,两家酒吧构成了一组对比。不过,春树酒吧并没有因为它的音乐而为自己增加了什么顾客,另一家酒吧也没有因为它的音乐而使自己减少了什么客人。有的客人就是喜欢粗俗而节奏感强的音乐,假如再把那些歌曲放得超级大声就更好了。这是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的事,周围的世界就是根据诸如此类的在先原则,一点一点将自己打扮起来的。两家酒吧里都不提供卫生间,客人们需要走出去打开一个推拉门,再走过一个缓坡才能看到厕所。厕所的入口和地下车库的入口非常相似,不是常来的顾客经常找不到厕所在哪。 时植纪在一个冬夜走进春树酒吧,在站上通往负一层的自动扶梯之前,他和男友刚刚分别。是他自己提出要在这里分手的,因为他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最好找一个什么地方喝一点酒。男友爽快地答应了,一个人慢慢地赶回居所。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时植纪立刻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是在耍性子,他根本不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他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气他的男友一下。可是他的男友平时总是相信他,根本没有发现刚才自己在无理取闹。对男友的心疼很快变成了责备,当看到他逐渐走远以后,时植纪终于在心里说:“真蠢。” 酒吧里多是红男绿女,围着桌子一句一句地说话。一张长桌两边坐满了人,男女大约对半,包括三位一头金发的俄罗斯女郎。时植纪粗粗地看了一眼,在吧台边坐了下来,点了三瓶啤酒倒进杯子里喝着。他身后的空间被一张台球桌占满了,台球桌后面是靠窗的几排座位,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刚才走过来的宽阔路面。有两个男学生正围着桌子打台球,他们的手法都不熟练,架杆时的姿态也有一些忸怩,估计是第一次来这里玩,两个人都还没有喝醉,甚至有没有喝酒也看不出来。时植纪是第一次来这家酒吧,他一边看看电视上播放的听不到台词的电影,一边观赏打台球的两个男学生,神态不紧不慢,动作中渐渐有了醉意。两个男学生终于把一局台球打完了,桌子上包括白球,所有的球都被打入球袋。两个人重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喝酒,暂时没有其他的客人开始一局新的游戏。 这时,时植纪看到一个人从酒桌上醒了过来,他刚才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窗边的座位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头发挽在脑后扎成一股小辫子,嘴角留着短而密的髭须,醒来以后,他首先把夹在头上的发箍摘下,然后重新顺着头发的纹路把碎发拢了起来。虽然醒了,可是他看起来仍像醉着,理完头发以后,他又把剩下的两瓶啤酒全部喝进了肚子里。接着,他便一只手撑住下巴,呆呆地望着某处出神。时植纪的注意力全部被他吸引了过去,他很好奇接下来那个男人会做什么。等了大约一二十分钟,男人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脸依然红红的。男人走到台球桌,从下面抽出集球器,把球在桌子上放成一个三角,于是刚才一直独自练球的年轻女孩就和他配成了对手。男人非常喜欢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即使不是他的回合,他也一直在绕桌子,他并不是静静地走,而是几乎跳来跳去地走。当女孩击球的时候,他还蹲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瞄准。当女孩击入三球以后,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走到她的旁边,和她说了些什么。当男人继续绕球桌跳来跳去时,一位侍者终于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提醒他说:“请您不要再这样来回跳跃了,您醉了,需要坐下来休息。” 男人没有听侍者的话,他说:“我没醉。” 当女孩击入第四球以后,她把球杆交给了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男人找到靠在酒桌上的那个女孩,对她说:“你不打了吗?” “我不打了,那个人继续陪你打。”女孩指指那个男孩。 男人点点头,不过没有回去打台球的意思。他继续问女孩:“他是你男朋友?” 女孩拿起酒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男人又问,眼神中甚至流过一丝狡黠。 “是不是我男朋友,又有什么所谓呢?”女孩生气了。 “哦,那就是说,他是你的男朋友。”男人把“他是你的男朋友”中的每个字全部加以强调地说出来。 “不是。”女孩迅速地说。 “不是?那他是谁?” “他谁也不是。” “不不,他总得是谁。” “他是我弟弟。”女孩说完以后,那个男孩走了过来。 “是你弟弟!我就说嘛!你们俩长得真像!”男人看看女孩,又看看男孩,“真是俊男美女!真是俊男美女!” 女孩忍不住笑了,很快又把笑容憋了回去。 男人跳回台球桌,绕着那里快步走了一圈,然后他朝着女孩干脆地跪了下来,大声说:“您真是一位美女,真的,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想法。您真漂亮,你真美,我太想赞美您了。” 男人迅速站起了身子,又迅速地跪了下去,这次他对那个男孩说:“您也真是一位帅哥,真的,特别英俊,特别特别英俊。不愧和你姐姐是同一条血脉。” 两个年轻人被男人逗得哈哈直笑。时植纪把两个人都看在眼里,那个女孩脸上化了太厚的妆,虽然穿了抹胸裙,可是胸部又太干瘪,他并不觉得女孩有多么漂亮。站在旁边的男孩没有化妆,脸上干干净净,五官大体和谐,不过整体上看并不十分出众,即使时植纪对同性感兴趣,也不觉得对方是一位帅哥。那个男人只是太想赞美别人了,喝醉酒以后大声叱骂别人的人很常见,然而喝醉酒以后极力夸赞别人的人,时植纪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些许好感,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人。 男人结束了对别人的赞美,稍稍冷静下来以后,回到了自己的酒桌。当侍者把所有的电视画面全部调成了卡塔尔世界杯半决赛阿根廷VS克罗地亚的比赛以后,男人又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已经来到了凌晨三点。他走到用木板铺成的客人通道,那里的墙壁上装饰着本次世界杯球队的晋级路线图,他蹲在墙壁前看了一会,终于又站了起来。他双手握拳举向空中,嘴里大声喊道:“Argentina!”他举着手一共喊了三次,朝坐在长桌边的一位俄罗斯女郎喊了最后一次。当他这样喊时,长桌里有一位中国人举起右手声援似的回了一句:“Argentina!”那个男人显得很高兴,不过他没有继续再喊下去,因为旁边的俄罗斯女郎,一直在朝他说些什么,他做出很认真的动作去听,甚至把手弯起来放到了耳朵旁边,可是很显然他没有听懂任何东西。当他想再一次举起双手时,两位侍者已经一左一右把他架了出去。 剩下发生的事情,时植纪没有再看到。后来他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走过来两位警察。过了四点以后,客人散去了大半,时植纪也在这个时候走了出去。来到外面,他看到那个男人躺在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空气里来回刮着冷风,男人却把领口敞开,只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衣。他的眼睛睁着,并没有睡着。 警察走了,侍者也不在了。时植纪同样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发现自己正被面前的这个男人深深吸引。他并不想和他做爱,他只是对他感兴趣。假如任凭他在寒风里继续躺几个小时,他的身体就会生病。可是如果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植纪又困惑于自己的立场。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拉起那个男人的手。这个男人需要我把他送回家里,即使不去那样的地方,总归也得找个场所把他安置好才行。时植纪这样想。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

September 9, 2024

53 | 微型小说《叠加观察》

据说在古时,有一只黑蝉,它在某个夏日贴在一片颤巍巍的草叶上“知了、知了”地乱叫。这时,草丛里的一只青螳螂已经盯了那蝉许久,蝉的叫声只令它觉得聒噪,它反复眨动自己的复眼,三角形的脑袋已经转了又转,长长的肚子鼓来鼓去,几乎就要爆炸了。它再也忍受不了蝉那无知的叫声,等待和准备的时间已经足够,它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踪迹,从一片绿意里挺起自己的身体,把两只像镰刀一样的爪子大大张开。当螳螂紧紧抓住黑蝉的时候,于低空中飞速掠过的一只金翅雀在那个瞬间把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它来不及多想,扭过头一把将面前的两个物什一齐抓进了手里。像老鹰抓起了羊羔那样,金翅雀把晚饭带到了自己的巢里。那时,知了停止了鸣叫,螳螂的肚子也重新变得平平瘪瘪。一直泡在水里的蟾蜍,听不到了黑蝉的叫声,那个声音的突然消失就像太阳离开了天空,丧失以后,再也难以为它的曾经存在寻找证明。所以蟾蜍知道,它的这位朋友已经遭遇不测。不过除了黄雀没有人知道那只螳螂后来究竟怎样了,就算蝉也不知道,因为它死在这位最初的捕食者的前面。螳螂没有朋友,就算妻子也没有,所以没人会关心它的命运。 时间离开古代,走到了昨天。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已经用最简单的语言记录在了纸上。 吸烟,吸了四支。 看着这几个字,他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夜晚。 他走在晚上的石板路上,一侧是大学的围墙,一侧是奔跑着汽车的马路,头顶是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树。继续走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累了,于是他坐进旁边的一张长椅里。坐进去之前,他用手把椅子里的两片落叶捡了出来。坐下来以后,他把身子向后仰去,把两条腿也放进椅子里用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就这样在晚风中把自己抱了一会,感到有些不合适以后,他又把腿重新放到了地上。之所以感到不合适,并不是因为把鞋踩到了椅子上,而是因为那样环抱自己的动作让他联想到了哭泣,可是他并没有任何眼泪要流。他在椅子里坐着,感到有些寂寞,于是他掏出烟盒和火机,点燃一支烟放进嘴巴里。他抽得很快,一连抽了四支,中间还在一片巴掌形状的落叶上用烟烫出了三个洞。他把烟头在地上踩灭,很快又会把它们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他简单地记录到日记本里。不,他并没有记录一切。 当他在抽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旁边椅子里的一个年轻男人总是心不在焉地看着他。那个年轻男人名叫时植纪,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的手里搂着另外一个男人,看起来和他自己一样年轻。他们是一对恋人,也是背后那所大学里的学生。他们在晚上从酒店里走出来,是为了透透风。一旁的男朋友看着手机,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时植纪聊着天,时植纪也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做着回应。在谈话的间隙里,时植纪看到了抽烟的那个男人,从男人手指间飘来的烟味吸引着他。因为男朋友实在不喜欢自己抽烟,所以他戒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像今晚这样如此近距离地闻到香烟的味道,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一股欲望在时植纪的嗓子里蠢蠢欲动,他几乎想走过去,朝那个男人借一支烟。他的双腿在椅子里上下抖动,两只手掌在空中揉搓地嘶嘶有声。坐在旁边的男朋友,感觉到他有些不对,问他怎么了。时植纪并不回答。这时他的男朋友才把手机放进口袋,断定从刚才就闻得到的烟味就是事情的原因。他几乎强行地把时植纪从椅子里拽走,一边走,一边说:“别想抽烟。别想。我告诉你。” 那对恋人离去的声音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根本没有传进刚刚抽完四支烟的男人的耳朵里。时植纪没有看到男人重新把地上的烟头收拾起来,他只看到了一片叶子上被戳出了几个洞。 当那对恋人还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马路上一闪而过的汽车里,有一个小女孩隔着窗户往他们那里看了两眼。看第一眼时,时植纪的男朋友把嘴巴贴到他的脸上,时植纪没有做出反应,眼睛依旧往旁边看去。顺着他的视线,旁边椅子里的男人往前弓着身子,双肘搁在大腿上,左手里夹着一支烟,白色的烟雾袅袅萦绕在他面前的空气里,男人看着前面,可是又不像在看具体的某个东西。小女孩看第二眼时,时植纪的男朋友已经把他从椅子里拉了起来,他最后看了看吸烟的男人,把头很快地扭了回去。剩在椅子里的那个男人,把地上的烟蒂捡到自己的手心里。 小女孩把在路边看到的这幅景象放进了自己的脑海里。当晚上,爸爸来向她道晚安的时候,她捧住爸爸的脸,问他说:“爸爸,你会从地上捡烟抽吗?” 疑惑从这个男人的脸上升起,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儿突然会为他的经济状况感到担忧。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 封面:Andhika Ramadhian

September 7, 2024

52 | 微型小说《花腐》

不想费力去罗列那些花的名字,也不愿意劳而无功地去记录花朵的气味。名字逸失于腐败当中,气味在发酵时不断交叉、不断复杂,最终埋没于一场秋雨之后。 那个女孩穿着绣有蓝蝴蝶和花朵图案的绸衣,喜欢在雨后的花丛里收集即将腐烂的落花,粘在铁丝弯成的茎子上,用来打扮自己。每朵花的秉性不同,有的被雨水泡过之后颜色褪去了大半,有的被雨水泡过之后反而颜色更加鲜艳。闻着雨后空气的味道,鞋子踩着泥土,一朵一朵地从潮湿的地上把花捡起来,一直把花篮放满一半为止,藤编的花篮太大,花又太少。 看着女孩蹲下去捡花,站起来时衣服都被草里的水珠打湿了,她的男朋友站在一边嗬嗬地笑。他不帮她捡花,而是拿着相机,想要抓拍一些她身上的什么。他摆了好几个姿势,找了好几个角度,思考了好几幅构图,可是都因为那时的光线不好而作罢。他不喜欢在光线不佳的时候简单地使用某个滤镜就把一张照片搪塞过去。他等着她,等她把花拾完,一起去房间里拍照,在那个地方,他可以精心打出自己想要的光。 男孩看着女孩,他想捉弄她一下。于是他挑中了一朵开得非常干净漂亮的野石蒜,把它连花带茎一把折了下来。绿色的嫩茎顶着红色而舒展的花朵,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把花拿给她看。她的眼睛闪亮起来,可是不一会儿,她就意识到,这是一支刚才还活在土壤里的花,那刚才还在放送光亮的眼睛,现在收起了温柔,她责备男孩又摘了一朵鲜花。 “你看你,你又!”女孩说,句子没说完,她张开右手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又继续捡拾腐花去了。 他知道女孩不喜欢自己采集鲜花,每次一摘鲜花,她就生气。她所有拿花的照片都是用已经凋零的腐花拍的,所有的花朵都已经腐败到了一定的程度,有的花还被雨水长久地浸泡过。落败已久的花瓣重新安在枝子上,在变化多端的光影里烘衬着她年轻的肌肤,五彩的花朵像铺在台布上一样覆盖在她密密的头发上。仿佛她也是一朵即将凋败的花,她怀着这样的自觉在照片中与自己的同类相伴。虽然是腐花,可是她对花所处的状态却有细致的内心要求,并非一遇到腐败的花,就被她挑到篮子里去。她经常说:“鲜花只要新鲜就好了,而且越新鲜越好。腐花则不是的,腐败是一个过程,一朵花腐败到恰到好处是很难得碰到的。” 男孩不关心花朵的选择,他只关心如何为女孩拍出漂亮的照片。有一次他对女孩说:“你干脆把外面所有的落花都捡到房间里去,看着它们慢慢腐烂,拍照的时候从里面挑选适合的花朵不就好了?” 女孩却说:“只有傻子才那么做。” 他还在等她,只要她愿意每次拍照的时候花时间捡花,他就愿意等她这么做。清清冷冷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弥散,有种极细极小的情感在他们中间传递,情感那么细、那么小,假如缩在手掌里,也会被风轻轻吹走。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 封面:John Dugdale

September 2, 2024

51 | 微型小说《混子》

他是吃辣椒的一把好手,曾经坐火车到湖南省参加吃辣椒比赛,并获得了第二名,拿到了两万元的奖金。比赛中,所有选手面前按辣度依次排放着十九支辣椒,有青色,有红色,有黑色,其他人都是吃完一支,再拿起另一支,他则在哨响以后一把抓起三根辣椒全部塞进嘴里,当吃到倒数第二根的时候,胃和舌发出的剧痛使他止步不前,另外一名选手后来居上,依次吃下了最后三根辣椒,拿下了第一名的名次。从湖南省回家以后,他连续三个夜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比赛中的每一幅画面像幻灯片那样接连不断地在他眼前放映,当反思了三个晚上以后,他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太想赢、太过于急躁,假如像别人那样一根接一根去吃辣椒,他完全有实力拿到第一名,把五万元而不是两万元塞进口袋里。他暗暗下定决心,下一次比赛的时候一定要戒骄戒躁,稳中取胜。 那一年剩下的所有时间,他都住在镇上自己的那所房子里。他辞去了工作,靠那两万元奖金悠闲度日,他并非一个花销很大的人,房子是自己的,并不需要付租金,没有车,没有小孩要养,平时读的书也都是以前积攒下来的旧书,除了开灯以外,他甚至很少用电,虽然房间里有空调,但是基本不开,早餐和午餐经常用牛奶和面包对付,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才点燃煤气灶。所以两万元钱顺顺当当地支持他过到了年底。在那一年行将结束,大街上挂起圣诞帽、放起圣诞歌的时候,他看了看卡里的余额,决定出马再去参加一场比赛。这次他不愿意再一个人单枪匹马,在节日的氛围里远行使他感到孤独,于是他骑上自行车,穿过省道,在柏油和水泥交叉的路面上行驶了十公里,来到了邻镇的街上。这里没有圣诞歌也没有圣诞帽,甚至连人也更少。他的两根弯曲的手指并在一起,叩响了一扇铁门,过了一会他觉得叩门的声音太小,于是握紧拳头朝上面砸了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把门揭开,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缺乏表情地把他让到里面来。 “他现在不在家,一会才回来。”女人看到他坐进了沙发里,这样说。 他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说话。不久之后,他觉得还是说一句话为好。于是他嘟囔着说:“在手机上提前打过招呼了,这会他能去哪呢?” 女人没有接话,而是打开门走进了卧室。门上贴着“囍”字,还没有惹上灰尘,也丝毫没有要下坠的迹象。 五分钟过去,他的朋友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刚才去哪了,利金勋?”膺闹责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如是问他的朋友。 “没有去哪,我去快递站送货。”利金勋说。 “送货?哦,对了,对了。我都忘了。你在干演出服生意,每天都很忙。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渐入佳境了?” “谈不上渐入佳境,又不是写诗,只是小生意。现在稍微能喘口气,不用再忙得吃不下饭了。忙是好事,不忙才真要命。” “对对,不忙才真要命。说到写诗,我记得你中学的时候可是写过不少好诗呢!嗬嗬。” “不再提那些了吧。而且我不打算和你一起去参加比赛,你刚发来消息的时候,我就和老婆商量了。她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元旦节马上要到了,现在以及未来一段时间有许多单子需要处理,单靠她自己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两天,仅仅需要两天时间。” “不行。” “一天,来回都坐飞机!” “那也不行,一天也不行。” 膺闹责把视线从利金勋脸上收回来,慢慢往沙发上坐下去,若有所思。隔壁卧室的女人旁听着墙外发生的对话,愉悦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可是,这是我们都擅长的事。”膺闹责继续说下去,“你忘记了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比赛吃辣椒,谁吃得最多,谁就赢得《海贼王》的漫画,是你把漫画赢下来了;读中学的时候,我们又在一起比赛吃辣椒,那次你从我的嘴里赢下了五十元钱。” 利金勋坐在沙发的边缘,没有看他的这位朋友,“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他喃喃地说。 “可是我要说的是,我——你的手下败将,就在半年之前刚刚赢下了两万块钱。这笔奖金我已经对你说过许多次了。假如我们在一起联手,这次一定还可以赢下另一笔奖金。只要你稍微尝试一下,就会有一大笔钱在前面等着你。你为什么不突破一下生活的框框,和我一起做一次尝试呢?” 利金勋不说话。 “为什么不尝试呢?”膺闹责继续追问。 利金勋转过头,视线放到他的朋友身上,“这不是尝试,这是赌博。”他继续说,“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不想打破它。倒是你,辞掉工作靠奖金生活,这才是需要扭转的生活态度。” 两个男人不再说什么,卧室的女人这时走了出来,膺闹责知道他该离开了。 关好大门以后,女人和丈夫聚在电脑前一起处理订单。 “刚结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是一个混子。”女人说,“婚礼上,大家都在鼓掌,只有他冲我眨眼睛。” 丈夫没有发表意见,显示器上细小的阿拉伯数字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 膺闹责在圣诞节过后赶到了江西省,在那一场吃辣椒比赛中,他没有赢得名次。花光了两万元以后,他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继续在房间里阅读旧书,关注网络上传来的比赛新闻,伺机获得下一笔可以令他辞去工作的奖金。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Nicolas Miller

August 30, 2024

50 | 微型小说《捕蚊师》

当名线每天从那个哑人身边穿过的时候,她不会知道在后来的某天,那个人会交给她一份特别的工作。她一周五天去镇政府上班,骑车的时候一定穿过邻村,当她骑到第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往往就会看到那个哑人倚坐在棚子外角的一根锈成暗红色的铁柱子上,那个棚子在夏天的时候是芦笋的集散地,当芦笋收获的季节过去以后,它就成为一处闲置物的存放点,有时在下午会有老人过去打牌。清晨的时候,那个哑人就蹲在十字路口的一角,眼睛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用手往嘴巴里塞着自己的早餐。穿在他身上的海魂衫肮脏不堪,肚子和肩膀的位置上破着好几个洞。当名线还是一位少女的时候,她已经见过他了。那时她在县里的中学读书,每两周回家一次,当公交车从省道上抵达镇子的时候,她从那里下车,背着背包用双脚慢慢地走回村子,她在邻村的路上会遇到他同样在走路,踩着拖鞋把布满小石子的水泥路摩擦得呲呲响,她在路上和他擦肩而过。 每天上班有意无意地看到他时,名线总是很快地把目光移开,她不会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会和他产生什么交集,直到那个哑人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她。 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刮风,那个早晨却升起了大雾,空气里似乎夸张地挂满了水珠,当明线骑着电瓶车在雾中穿行数米以后,她感到敞向外面的衣领已经被润湿了。能见度非常得低,她打开灯,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她凭着记忆和分寸在每一个路口适时地转弯,当经过第三个路口的时候,她的肩膀却被从白雾中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是那个哑人,在按住她的同时,他把一只信封递到她的面前,同时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吃惊和疑惑。在她于那个瞬间做出决定以前,她的手已经把那个信封塞进口袋里了。手掌重新架上车把的时候,哑人哑人早就消失在茫茫的雾气里了。继续转动车把以后,名线怅然若失地在路上慢吞吞地挪行,在到达办公室以前,她一次也没有想到要把那个信封打开。 下午下班以后,那个信封依然照原来的样子躺在她的口袋里。回去的路上没有看到哑人。她在书桌前把那只信封展开,没有贴邮票,没有写邮编,正面一个字也没写,反面也一样。假如忽略牛皮纸上的几道折痕,这几乎就是一只崭新的信封。她想也许自己受到了捉弄。当她把信封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张纸的时候,她没有惊讶,她想也许那是一张白纸。并不是白纸,打开之后,纸上写着如下内容: 请于明晚之前捉十只蚊子,拿给我。届时会支付报酬。 没有落款。信中的“我”应该是指那个哑人。信是今天早上送出的,所以名线还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去捉蚊子。这是信封里滑出来一只带封口的矩形小塑料袋,似乎是用来装蚊子的容器。现在天气转冷,许多蚊子已经藏起来了,捕捉蚊子并非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名线如此思索着,不过她转念又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要求呢?所谓的报酬恐怕也只是空中楼阁,毕竟谁会真的为几只死蚊子花钱?她按照往常的时刻躺到床上睡觉,脑袋里已经不再思考蚊子的事了。 第二天,没有大雾。在经过那个哑人的时候,她把信封还给了他,对他说:“以后不要给我写信了。”她不知道哑人有没有听懂,他的表情依然木木讷讷,只有在咀嚼食物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才会做出必要的移动。下班的时候,名线没有看到他。 就在名线以为这次事件已经结束的时候,她在家门的后面发现了第二只信封。这次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打开信封,而是直接走到那个哑人面前,把信封扔到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你认识吗?是不是你塞进来的!这是骚扰你知道吗?你要敢有第三封信,我立刻报警。”名线已经很久没有语气如此激烈地对别人讲话了,她颤抖的声音有些发飘。 “他听不懂别人讲话。”当名线背过身离开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嘻嘻地笑着说。 她想回过头把那个插嘴的人也骂了,可是想不出骂什么好,于是算了。 到了晚上,一张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仿佛知道名线没有看上一个信封里的内容,这次直接去掉了信封,信纸也没有折叠。名线把纸捏在手上,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写的内容: 不要责怪哑巴,哑巴只是介质,假如你不喜欢,传信人可以改成聋子。很多选项供你挑选,你可以写信告诉我你的选择。 接下来说要紧的事,有没有尝试捉蚊子了?最好现在就要练习起来了,以后要捉的蚊子可不少呢。 名线把信上的内容读了两遍,字迹和第一封信一致,娟秀而工整,是女性的字也有可能。从信上告诉的信息来看,那个哑人只是传信者,要求捉蚊子和为蚊子提供报酬的并非是他。而且她自己被盯上了,那个人似乎长期需要她去为自己捕捉蚊子。名线坐在桌子前开始深呼吸,她脑海里回想起白天的那个哑人,他又哑又聋,可能连字也不认识,那么那个人是如何与他沟通的呢,他口中作为另外选项的聋子是不是亦是同一个人呢?这并非简单的骚扰,那个人隐在神秘当中,暂时触不可及,不妨先照他说的那样去做,毕竟捉几只蚊子并没有令自己损失什么。这是名线在目前做出的决定。 穿海魂衫的哑人传给了她下一封信,信上的要求和第一封一致,需要她捉十只蚊子装进塑料袋里送过来。明线想到晚上揿灭灯以后房间里会有蚊子在飞,于是等到了那个时候,用手掌在床上拍死了八只蚊子,还差最后两只的时候,她下床跪在地上,探望床底,又在那里发现了几只被蚊香毒死的蚊子。她把十只蚊子交给了哑人,从那里她收到了另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五元钞票。报酬少得可怜,不过她提供的只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死蚊子。这几乎是小孩子之间约定的游戏,名线想。 下一封信不久以后递了上来: 你完成得不错,我决定加大难度。这次需要你捉二十只蚊子。记住,只要公蚊子,不要母蚊子。 公蚊子?母蚊子?名线实在不知在捕捉的时候如何把它们区别开来。上网查阅资料发现,公蚊子只喝植物汁液,不吸人血。于是她决定去屋子旁边的荒草丛里捉来看看,在那里她捉了十几只蚊子,然后她又在污水坑边捉到了剩下的蚊子。 新的一封信上说: 上次的二十只蚊子里,有四只是母蚊子。这次我又要改变要求,去捉二十只母蚊子过来,而且每只蚊子里面一定要有你的血。 读完这封信以后,明线恍惚觉得自己是游戏世界里的一个玩家,正在一关接一关完成提前被设计好的主线任务。天气越来越凉了,卧室里已经很难见到有蚊子在活动。于是明线走进了温暖的地下室,这里并非一般储存食物的地窖,而是有着楼梯的形状规则的房间,只是没有窗户罢。村子里拥有地下室的房子几乎是没有的。名线给地下室打开了一条缝,把它晾了一天,当天晚上走了进去。她揿亮地下室的灯,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赤裸裸地站在地下室的中央,嗡嗡声缠绕着她的四肢,她看着蚊子安静地吸着自己的血,顺利拍死了二十只带血的蚊子。 把蚊子交过去以后,下一封信迟迟不来。名线发现自己已经在期待新的任务了。随着难度的增加,报酬也在相应地提升,不过也仅仅是上升到了二十元的水平。 期待中的信在两周以后送达: 上次完成得不错,为了捕捉带血的蚊子,一定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牺牲吧。蚊子的生命绝对不值一提,你能在路上看到汽车压死的鸟,可是你能看到被汽车撞死的蚊子吗?夏天的时候,你可以去看一看。杀死一只鸟,我们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是杀死几十只蚊子以后,我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因为蚊子是绝对的害虫。在蚊子还是孑孓的时候,它们在水中就会互相捕食,所以在我们杀死它们之前,它们就在被同类杀死。 请不要把捕捉蚊子看做毫无所谓的事情,既然你是在消灭对人类有害的事物,那么同时你就是在增进人类中的善。在宇宙中摒除恶,增加善。这就是你的工作的性质。所以为了你的工作自豪吧!你是一个伟大的捕蚊师。 信中没有发布新的任务。当读到“旁人难以想象的牺牲”时,名线觉得那个人看到和想到了自己赤裸身体捕捉蚊子的画面,她一时感到困窘。信中对捕蚊子的工作发表了一番宏论,甚至说到了宇宙观,这并没有引起名线的共情。在名线看来,自己做的事情只是游戏,只要从中发现一点不对劲的东西,她会选择报警。没有人能够一直保持神秘,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经过,有经过就会被旁观者看到,那个时候他就会留下痕迹。 信不再被寄来,路上看到哑人时,他依然一副木讷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和名线发生什么交集。名线在疑惑中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对她来说,游戏好像结束了,对那个人来说,他把捕蚊师作为职业置入了名线的大脑,好像已经完成了他的目的。 秋天离去,冬天降临,第一场雪下过以后,名线在一个清冷的早晨骑车上班。很久没见的哑人这时却坐在原来的地方,衣服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他正捏着食指把一点黑色的东西送到一只猫的嘴边,一只蛮漂亮的长毛三花猫伸出舌头把东西舔进肚子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捡起来的死蚊子。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Viktor Balaguer

August 27, 2024

49 | 微型小说《玉米的恐怖》

华北平原,内陆地区,数个相连的村子里流传着一则恐怖童话。童话被大人们在不经意间说出口,讲述给他们的孩子听,它不具有完整的情节,几乎接近于单纯的恐吓。在童话被提起的季节里,田野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高高绿绿的玉米,玉米像墙壁一样阻挡在小径两侧,摇摆的枝叶和影子使它们的内部深不可测。故事总是发生在穿过玉米的窄路上。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两个孩子走在玉米地里,藏在玉米里的两位歹徒突然窜出来,一人抱住一个孩子,逃之夭夭。于是两个孩子交了霉运,变成商品,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这则童话在孩子心中种下了对玉米的恐怖,让他们像害怕走在河边那样害怕独自一人走进什么也看不到的玉米田里。 当这个童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总是非常简洁,因为村民无意于编造一个吸引人的童话故事,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相当具有讲故事的天赋。于是我想,这则童话还可以重新加工一下: 就在去年(不同于许多童话“很久很久以前”的开头,取决于这则童话的内容与性质,令它发生的时间越早越好),发生了这样一桩怪事。邻村的两个孩子是一对玩伴,一天下午,他们相约去田野里玩耍。当他们玩够了水,于是离开河岸穿入玉米地里。两边大片大片的玉米紧紧包夹着小路,一丝风也感觉不到。 这时,一直抱住手臂小心行走的孩子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走到大路上去。” 另一个孩子看着几乎要发抖的同伴哈哈大笑:“你是觉得冷吗?可是前面有那么大的太阳!”同伴不说话,他又说:“我知道了,你在表演!你就喜欢表演,放心吧,我可不会上当。” 同伴拽住他的肩膀说:“我没在骗你,我也没觉得冷。” “那就继续走吧。”他说。 “别走了,我害怕。” “害怕?怕什么?” “怕这里有坏人?” “这里?哪里?” “坏人藏在玉米里。” 他又被自己的同伴逗笑了:“你听谁说的?” “我爸爸。”同伴停止了一会,又问:“你爸爸没给你说过吗?” “没有。” “可是我爸爸说玉米里藏着坏人,会把路上的小孩抢走。” “你爸爸有没有说过不能到河边去,否则会淹死。” “说过。” “可是我们两个还好好的。假如你那么听爸爸的话,为什么刚才在水边的时候不阻止我?” “我忘了。”同伴沉默了一会,这么说。 两个孩子继续沿着小路往玉米田的深处走,那个想要回去的孩子此时微微消解了自己的紧张,他稍稍走在后面,跟着自己的伙伴亦步亦趋。走在前面的孩子摇头晃脑,仔细观察自己两边的青色纱帐,他甚至尖着嗓子故意大喊,想要把坏人叫出来。跟在后面的同伴及时制止他的这种行为。突然间,他的注意力被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他跟着那个东西跑起来,一直跑过路边的井房才结束。不明缘由的同伴也急急忙忙跟了过来。 “你是在逃跑吗?”同伴问。 “才不是。有一个东西在跑,就藏在这里。”他说。 “坏人……”同伴吃了一惊。 “别说蠢话。”他把同伴按了下来,和他一起朝青草丛生的田垄间深深望去。 一片寂静当中,一只奶牛野猫从玉米里跳了出来,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 “你被吓到了。”同伴最先开口。 “我才没有。”他说。他在逞强。 他们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们忘记了野猫,同时也忘记了坏人。当他们快要走近一个丁字路口的时候,两个男人从玉米田里窜了出来,一个人抱住一个孩子,堵住了他们的嘴巴,又用绳子把四肢结结实实地捆住。 两个孩子当天晚上没能回家,并且永远地从村子里消失了。 其中一个男人一边给绳子打结一边说:“妈的,让我们等那么久。” 另一个男人说:“等到了就不算亏。” 童话讲完。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Viktor Balaguer

August 24, 2024

48 | 微型小说《歌姬与香烟》

“你抽烟吗?你喝酒吗?” 金黄的纸包裹着过滤嘴,末端用繁体小字印刷着“長樂”两个字。过滤嘴和卷着烟叶的白色横纹纸之间包着一圈亮晶晶的枣红纸,上面用黄色的楷体字写着香烟的名字:好猫。 烟盒的正反两面描画了一番气派的盛唐景象,九位浓妆艳抹、衣裳华美的歌姬以各不相同的姿势坐在精心绣制着繁复花纹的三张地毯上,分别演奏着九种不同的乐器,有筝、有笛、有笙,有编钟、有箜篌、有琵琶、有羯鼓。因为演奏乐器所需技法的不同,每位歌姬摆出的动作、姿势甚至表情都两两相异。透过烟盒只能看到画面,而听不到乐器发出的声音。不过可以想象得到,把九种不同质地的声音谐调在一起演绎成动听的音乐,这一定是非常困难的工作。显然,那些歌姬们已经谙熟于这样的工作。音乐在屋宇内自由地流淌,天空里有两只神鸟踏着祥云正在扭过头来欣赏自己的翅膀。 香烟夹在手上,很轻,像拈起两片羽毛。打开火机,将黄色的火苗小心地凑到烟尾,一边噙住过滤嘴一边把香烟在火上点着。白色的灰烬像稀疏的鱼鳞那样一片一片贴在燃烧的橘黄色烟叶上,没被点着的烟草和已经点着的烟草之间隔着一圈黑色的界限,黑色的焦圈一点点后退,白色的灰烬也越积越多,不断地掉落下来。持续飘往空中的乳白色的烟舞荡着毫不规则的轨迹,在自然界中难以找到第二个事物加以类比。吸进嘴巴里的烟一路直下憋进肺里,再从鼻子里缓缓排出。几乎把烟排出的同时,一种麻醉感即刻控制大脑,仿佛肺叶和大脑之间存在一条极短的连接路径,或者大脑就长在两片肺叶里。歌姬的音乐以烟为载体穿越那阵麻醉进入我的大脑。 “你抽烟吗?你喝酒吗?”一个女孩曾经这么问我。 “我抽烟,也喝酒。”我说。 “那你有戒烟的打算吗?”她不停顿地继续问,几乎在我的话刚一出口,她就想好要说什么了。 “没有。” 她没再说话。 “听说戒烟很难。”我说。为了填补对话之间的空白。 “假如你是没有毅力的人。”她说。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她的脸,仿佛刚刚才认识她,她的表情很平静,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表情在那里。 “这无关毅力,只是喜好问题。”我用手指挠了挠头发,尝试着说。 “假如你不喜欢抽烟了,就会马上戒掉?” 我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这是借口。” “抽烟帮助我像一个男人那样思考。”我说。 “臭气熏天的男人。”她说。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时,抚弄琵琶的那位歌姬打断了我的回忆,她放下手里的乐器,从毯子上站了起来。她左右看了看,走出了烟盒。九位歌姬变成了八位。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莲羊

August 2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