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 微型小说《秦淮河上的象棋》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去钞库街96号下快棋,那里叫作棋逢试馆,是清代旧居改成的酒楼。酒楼老板是一位棋迷,他专门把店里的一张桌子留出来,提供给棋友每天下棋。在这里下棋没有什么限制,对象棋有兴趣的人只要在棋桌两边坐下来就一律平等,称得上规则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要下得快,每个人在计时器上有五分钟时间,不准长考、不准故意拖延时间,这种事在网上下棋的人是经常干的。当然不是为了单纯地比试棋技,输了是要付钱的,当观众的人也会押某一方取胜,猜中也可以分钱,不能自己押自己。老板自己不下棋,实际上,从我到这里赌棋以来,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的老板,只是听说他不喜欢我们赌棋。所以,一开始大家是在棋桌上交换现钞,后来变成在棋友群里用手机转账,最后又在纸上悄悄地绕着数字划来划去,不光是因为老板不喜欢我们赌,酒楼里沉静的氛围也容不下我们下赌带来的闹哄哄的动静。 日复一日,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在纸上计算数字。下棋本身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意思是把下棋这件事转化成文字,再告诉别人,是一件蛮无聊的事。无非是用数字记录棋子的移动,可是从这种记录中,很难看懂棋盘上正在发生的变化,只有下盲棋的人才能从句子里看懂象棋。我不会下盲棋。在这一点上,我和茨威格创造出来的那位岑托维奇是一样的,嗬嗬,我必须用眼睛看到一个一个的棋子放在我面前,有红黑两色的字烫刻在上面,才能把棋下下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下棋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在我看来,只要你不是盲人,就不必那么做。 我一直对酒楼的老板保持好奇,他确实是难得的慷慨,是一位好人,同时也是具有疑点的人,对我来说他的慷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钞库街酒楼里的一张棋桌意味的租金并非是小数目。我们平时在酒店的二楼下棋,据说我们头上是他的办公室,那里是酒店的顶楼,除了他自己之外,不允许任何人上去。我在下棋的时候总留心听楼上的动静,却根本听不到有什么异响,只有窗外的秦淮河上,有游船载着外国人哗啦哗啦地穿过。 和我一样对那位老板感兴趣的人也是有的,可是大部分人来这里的日子并不久,与老板都素未谋面,相互之间无法打听到个中情由。只有第一批来这里下棋的人见过他,可是从那时以来,中间已经逝去了许多日子,那一批人轻易不再出现,有些人可能已经死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头来到这里,他是最初的下棋者之一,他得意地说自己曾经和这里的老板下过棋。在我们的苦苦请求之下,老头终于道出了这位老板发迹之前的身世。当时,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计时器上的时间也被按下暂停键。 遗憾的是,那个老头并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他讲的故事饶舌的部分太多,精彩的部分太少,时间与地点也总是颠来倒去。从我听了他的讲述以后直到现在,中间又有好些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只记得自己听了一个漫长而又毫无特点的故事,故事总结起来很简单,这里的老板在发迹之前过着丧魂落魄的流浪汉生活,他在南方一直流浪到60岁,60岁那年他走到广州,开始在那里跟别人下快棋,用乞讨来的几块钱做赌资,一直赢下几千块。有了这笔钱以后,他开始北上,每到一个城市似乎都能找到赌象棋的人,就这样一直赌到南京,他终于存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他最后一次赌棋是跟一个比他还老的人,那个人输给他之后请他到这家酒楼吃了一顿饭,告诉他自己可以帮他理财,以后他不必再靠赌棋过日子,他相信了,把钱拿了出来。后面发生的事情惊人得一帆风顺,无非是投资与收益,钱生钱,如此种种。棋逢试馆是那位理财人自己的产业,在挣到更多钱以后,他就把这座酒楼当成礼物送给了现在的这位老板。为了纪念他们的相识,这位老板才把当初吃饭的那张桌子永远留给了下棋的人。 “他下棋这么厉害,怎么不过来一起玩玩?”有人在听完故事以后这么说。 “他不会来了。他瞎了。”老头的得意在这里到达了顶点,“在广州攒下第一笔钱以后,他就被人打了,眼睛从那时候就被打伤了。他一路赢,一路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赌博就是这样喽,大家都不想输。” 在老头说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我们这里却真的来了一个瞎子。瞎子被一个年轻而有气质的男子扶上楼来,男子身穿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西装,戴无框眼镜,他不像这位瞎子的儿子,虽然他挺直的背没有一点缺憾,但当他站在白发苍苍而又弯身弓背的瞎子旁边时,却只像对方的一位仆役。 “请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闭着眼睛的老人在我们的桌边站了许久,才开口说。在他开口以前,我们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背后的男子让大家都意识到他身份非凡,老人站了多久,我们就看了他多久。 我对面的人几乎立刻站了起来,他放弃了自己没下完的棋局,把位置让给了老人。男子妥帖地将老人送到椅子里,迅速地把桌子上的棋子重新摆好,老人开始跟我下盲棋,老人开口说,男子帮他下。我将吃惊的眼睛重新落回棋盘,可是接下来看到的景象更加令我吃惊,根据老人第一步的指令,他的车直接落到了自己的卒子上,男子一点没有要纠正的意思,接下来,这块车就和这块卒叠在一起,在棋盘上继续移动。 这个老人根本不会下盲棋,虽然他瞎了。 “怎么样,我把你将死了吧?”在几十步走完之后,老人这样说。我几乎没吃他的棋子,因为它们全部叠在一起,让我无法攻击。我看看老人,又看看男子,男子给了我一个眼神。 “是啊,我输了。”我照男子的意思这样说,骗骗一个看不见的老人而已。 老人嘴角挂着笑意,那副表情让人觉得他很满足。他让男子扶自己下楼,坐汽车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对我们所有人说:“某年今日,我和我爱人在这张桌子上相识。他已经死了,我也好多年不来这里了,今天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过来一趟,因为听说有人说我又瞎又老,下不了象棋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们想见我,就在每年的这个日子过来。” 我把盲眼老人过来下棋的事告诉了那个讲故事的老头,他说这个瞎子就是酒楼的老板。在他告诉我答案之前我就大概猜到了,原来这位老人和自己的理财人后来成了一对同性恋人。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棋艺曾经那样高超,盲棋却下得一塌糊涂呢?他一定是和我一样只有摸到实实在在的棋子才能把棋局完成的人,他的脑子里甚至虚构不出一个七十二格的完整棋盘,他看不懂自己的进攻,也构造不出有效的防守,他能记得住的只有每个棋子的走法,更不要提每多走一步都在增加他记忆的负担。那位男仆在欺骗他,假如在象棋这件事上能把老人成功骗过去,那么在其他事上装模作样地施展骗术就更不在话下了。 没等到下一年的同一天,我就告别了那个酒楼。老人走后,我越来越怀疑他在楼上安装了窃听设备,他一定每天在远方的家里听我们赌棋,要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听到那个老头的话,并在酒楼里现身?我走到酒楼对岸的桥上,尝试观察三楼里面的情景,那里的窗户依然被一层黑幕遮着,就算没有这层黑幕,精巧的窃听设备也很难被眼睛发现。黑幕背后的东西取代老人的身世成为紧紧抓住我的另一个谜,黑幕背后存在什么都有可能,我看不到黑幕背后就像老人看不到象棋一样,那里成为想象力失控滋长的地方,想象力像蚊子一样喝腐水吃腐肉。就算那里藏着老人的恋人的尸骨,也并非没有可能。我顶着这样的猜测在那里赌棋,连赌连输,没过多久就撑不下去了。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Yosi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