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 微型小说《秦淮河上的象棋》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去钞库街96号下快棋,那里叫作棋逢试馆,是清代旧居改成的酒楼。酒楼老板是一位棋迷,他专门把店里的一张桌子留出来,提供给棋友每天下棋。在这里下棋没有什么限制,对象棋有兴趣的人只要在棋桌两边坐下来就一律平等,称得上规则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要下得快,每个人在计时器上有五分钟时间,不准长考、不准故意拖延时间,这种事在网上下棋的人是经常干的。当然不是为了单纯地比试棋技,输了是要付钱的,当观众的人也会押某一方取胜,猜中也可以分钱,不能自己押自己。老板自己不下棋,实际上,从我到这里赌棋以来,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的老板,只是听说他不喜欢我们赌棋。所以,一开始大家是在棋桌上交换现钞,后来变成在棋友群里用手机转账,最后又在纸上悄悄地绕着数字划来划去,不光是因为老板不喜欢我们赌,酒楼里沉静的氛围也容不下我们下赌带来的闹哄哄的动静。 日复一日,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在纸上计算数字。下棋本身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意思是把下棋这件事转化成文字,再告诉别人,是一件蛮无聊的事。无非是用数字记录棋子的移动,可是从这种记录中,很难看懂棋盘上正在发生的变化,只有下盲棋的人才能从句子里看懂象棋。我不会下盲棋。在这一点上,我和茨威格创造出来的那位岑托维奇是一样的,嗬嗬,我必须用眼睛看到一个一个的棋子放在我面前,有红黑两色的字烫刻在上面,才能把棋下下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下棋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在我看来,只要你不是盲人,就不必那么做。 我一直对酒楼的老板保持好奇,他确实是难得的慷慨,是一位好人,同时也是具有疑点的人,对我来说他的慷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钞库街酒楼里的一张棋桌意味的租金并非是小数目。我们平时在酒店的二楼下棋,据说我们头上是他的办公室,那里是酒店的顶楼,除了他自己之外,不允许任何人上去。我在下棋的时候总留心听楼上的动静,却根本听不到有什么异响,只有窗外的秦淮河上,有游船载着外国人哗啦哗啦地穿过。 和我一样对那位老板感兴趣的人也是有的,可是大部分人来这里的日子并不久,与老板都素未谋面,相互之间无法打听到个中情由。只有第一批来这里下棋的人见过他,可是从那时以来,中间已经逝去了许多日子,那一批人轻易不再出现,有些人可能已经死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头来到这里,他是最初的下棋者之一,他得意地说自己曾经和这里的老板下过棋。在我们的苦苦请求之下,老头终于道出了这位老板发迹之前的身世。当时,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计时器上的时间也被按下暂停键。 遗憾的是,那个老头并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他讲的故事饶舌的部分太多,精彩的部分太少,时间与地点也总是颠来倒去。从我听了他的讲述以后直到现在,中间又有好些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只记得自己听了一个漫长而又毫无特点的故事,故事总结起来很简单,这里的老板在发迹之前过着丧魂落魄的流浪汉生活,他在南方一直流浪到60岁,60岁那年他走到广州,开始在那里跟别人下快棋,用乞讨来的几块钱做赌资,一直赢下几千块。有了这笔钱以后,他开始北上,每到一个城市似乎都能找到赌象棋的人,就这样一直赌到南京,他终于存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他最后一次赌棋是跟一个比他还老的人,那个人输给他之后请他到这家酒楼吃了一顿饭,告诉他自己可以帮他理财,以后他不必再靠赌棋过日子,他相信了,把钱拿了出来。后面发生的事情惊人得一帆风顺,无非是投资与收益,钱生钱,如此种种。棋逢试馆是那位理财人自己的产业,在挣到更多钱以后,他就把这座酒楼当成礼物送给了现在的这位老板。为了纪念他们的相识,这位老板才把当初吃饭的那张桌子永远留给了下棋的人。 “他下棋这么厉害,怎么不过来一起玩玩?”有人在听完故事以后这么说。 “他不会来了。他瞎了。”老头的得意在这里到达了顶点,“在广州攒下第一笔钱以后,他就被人打了,眼睛从那时候就被打伤了。他一路赢,一路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赌博就是这样喽,大家都不想输。” 在老头说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我们这里却真的来了一个瞎子。瞎子被一个年轻而有气质的男子扶上楼来,男子身穿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西装,戴无框眼镜,他不像这位瞎子的儿子,虽然他挺直的背没有一点缺憾,但当他站在白发苍苍而又弯身弓背的瞎子旁边时,却只像对方的一位仆役。 “请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闭着眼睛的老人在我们的桌边站了许久,才开口说。在他开口以前,我们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背后的男子让大家都意识到他身份非凡,老人站了多久,我们就看了他多久。 我对面的人几乎立刻站了起来,他放弃了自己没下完的棋局,把位置让给了老人。男子妥帖地将老人送到椅子里,迅速地把桌子上的棋子重新摆好,老人开始跟我下盲棋,老人开口说,男子帮他下。我将吃惊的眼睛重新落回棋盘,可是接下来看到的景象更加令我吃惊,根据老人第一步的指令,他的车直接落到了自己的卒子上,男子一点没有要纠正的意思,接下来,这块车就和这块卒叠在一起,在棋盘上继续移动。 这个老人根本不会下盲棋,虽然他瞎了。 “怎么样,我把你将死了吧?”在几十步走完之后,老人这样说。我几乎没吃他的棋子,因为它们全部叠在一起,让我无法攻击。我看看老人,又看看男子,男子给了我一个眼神。 “是啊,我输了。”我照男子的意思这样说,骗骗一个看不见的老人而已。 老人嘴角挂着笑意,那副表情让人觉得他很满足。他让男子扶自己下楼,坐汽车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对我们所有人说:“某年今日,我和我爱人在这张桌子上相识。他已经死了,我也好多年不来这里了,今天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过来一趟,因为听说有人说我又瞎又老,下不了象棋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们想见我,就在每年的这个日子过来。” 我把盲眼老人过来下棋的事告诉了那个讲故事的老头,他说这个瞎子就是酒楼的老板。在他告诉我答案之前我就大概猜到了,原来这位老人和自己的理财人后来成了一对同性恋人。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棋艺曾经那样高超,盲棋却下得一塌糊涂呢?他一定是和我一样只有摸到实实在在的棋子才能把棋局完成的人,他的脑子里甚至虚构不出一个七十二格的完整棋盘,他看不懂自己的进攻,也构造不出有效的防守,他能记得住的只有每个棋子的走法,更不要提每多走一步都在增加他记忆的负担。那位男仆在欺骗他,假如在象棋这件事上能把老人成功骗过去,那么在其他事上装模作样地施展骗术就更不在话下了。 没等到下一年的同一天,我就告别了那个酒楼。老人走后,我越来越怀疑他在楼上安装了窃听设备,他一定每天在远方的家里听我们赌棋,要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听到那个老头的话,并在酒楼里现身?我走到酒楼对岸的桥上,尝试观察三楼里面的情景,那里的窗户依然被一层黑幕遮着,就算没有这层黑幕,精巧的窃听设备也很难被眼睛发现。黑幕背后的东西取代老人的身世成为紧紧抓住我的另一个谜,黑幕背后存在什么都有可能,我看不到黑幕背后就像老人看不到象棋一样,那里成为想象力失控滋长的地方,想象力像蚊子一样喝腐水吃腐肉。就算那里藏着老人的恋人的尸骨,也并非没有可能。我顶着这样的猜测在那里赌棋,连赌连输,没过多久就撑不下去了。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Yosigo

January 14, 2025

76 | 微型小说《战争、战争》

“您是老人,您坐。” “您背着包,您坐。” “不不,还是您坐。” 公交车上,一个中年男人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头。 “我八十岁了。”老头坐下去的时候,把自己的年龄说了出来。 “哟,嗬!看不出来。最多——最多只有六十岁。”男人说,他在撒谎,老头的年龄就算站在车上的中学生也能准确地看出来。老头老得很符合他的年龄,既不年轻一岁,也不更老一岁。 “您抽烟。”男人掏出红将军,想让给老头一支烟。没等老头去接,司机就告诉他们车里不能吸烟。男人又迅速把香烟塞回口袋,把手里将要送出去的香烟夹进耳朵缝里。 “您说您八十岁了,那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军人吧?” 对于男人的提问,老人说不出话。他想说,但是似乎有些东西使他开不了口,“我没当兵,”老人轻轻回答。 男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似的,不再和老头说话。虽然男人不说话了,老头却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他是那种上了年纪就同时变得啰嗦的人,只要逮到一个路人,就可以把自己全身上下哪里疼痛哪里有病一直到最隐秘的家务事全部告诉他。老头说起他那不成器也不孝顺的儿子,他既严厉又轻蔑的目光,就好像他的儿子确实站在他的面前一样。 “他真的是非常没有出息呀。每次看到他的脸就像在看一个傻瓜。”老头说。 男人朝老头这边回了回头,皱皱嘴巴,又把头扭回去了,放老头自己继续对着空气讲话。 “还是会打仗的,这是逃不了的。”老头说,他谈起战争。 这个话题倒是重新勾起那个男人的兴趣,他几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对,对,打仗。可是现在别打,50年以后再打。那时候我已经好好地死了——” “你怕什么?打起来就算打三年也打不到我们这里。”老头说。 “哎哟,时代不同了。哪还需要三年,只需要三天,不,三个小时都用不了,我们这里就可以被夷为平地。再说了,就算有三年时间苟活,可是三年以后呢?那时候您倒是安心地走了,我们还得老老实实地留在世上。您太自私!”男人说。 “你们在谈战争?”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个男人加入了对话,他的脑袋像扁土豆一样扁,白的黑的头发像阴毛一样又硬又卷,戴一副玳瑁眼镜,身上的皮大衣从领子那里开始爆皮。 “是啊,对此您有什么高见呢?”中年男人说。 “我们这里不会打仗,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能抢的,也没有值得毁掉的,把导弹投到我们这里只是在浪费军资!”玳瑁男说,他的声音很愤怒。 “哎呀,说得真对。您听到了吗?这样您和我都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中年男人对老头说,他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好几下。 不等老头接话,玳瑁男又说,“是啊,是不会打仗的,可是真要打起来又能怎么样呢?我身上有病,隔一天就要去医院一次,我快要死了,我已经不怕死了。在我死之前我要完成一件事,就是把土地局里的那个杂种也一起带走,他可是把我欺负死了,我知道他就是日本和美国在一起搞出来的野种,我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 “爱国!”中年男人听了玳瑁男的话,眼睛里几乎冒出火花,他说,“你跟我说说,是土地局里的谁?到底是哪位?您说出来让我听听,看看我认不认识。”玳瑁男说出了那个名字,他果然认识,那是他的一个朋友。 “可是要我说,您还是好好治病,不要动犯罪的念头。”中年男人这样劝道。 “你说得轻松。”玳瑁男说。 “好。你可以去杀人。到解放台湾的时候,就封你做个连长吧。把杀人的冲劲用到爱国战争上,您觉得呢?嘿嘿。”中年男人说。 “我不怕打仗,我也不怕蒋介石。年轻的时候假如我真的当了兵——”一直坐在后面的老头插进话来。 “得啦,已经没有蒋介石了。”中年男人说。 “可是——”乘客里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回答男人,又像在打电话,只是说出这两个字以后就没有了下文。 老头和玳瑁男不再说话。老头不再说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玳瑁男也不再提那个仇人。一班公交的时间能说的话很短,而且他们并不相识,晚阳照在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上,制造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像小猫温暖胸口,像食物把饥饿赶走。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Paul Cupido

January 12, 2025

75 | 微型小说《突然的鞭打》

你走在这条街上,周围的一切都容易使你愤怒,时间过得很快,你把路走得更快,眼前繁华的景象慢慢消失,你走到被围挡圈着的一处工地。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工,只听到里面静得出奇,几乎成了藏在闹市的一片秘密森林。这份安静勾起了你的愤怒,是的,单纯的安静本身已经足够在你身上制造愤怒了,你的每根汗毛正插在毛孔里疯狂跳舞呢。好吧,你知道你必须要把挡在面前的东西踹开,掀开这些丑陋的铁皮,去好好看看后面有什么。既然后面是工地,就一定有工人,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可是工人们为什么全部安静了呢,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不发出一点声音呢?在用脚踹向围挡之前,你先蜷起双指在上面敲了敲,还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地听,你从安静当中听出了点儿别的东西,是一个东西碰击另一个东西的声音,那些哐啷哐啷的动静不竖起耳朵仔细听是绝对听不到的。这些动静在安静之上叠起另外一层愤怒,你几乎像捅破一张纸那样轻易地穿过铁皮钻了进去。 眼前是几个松软的土堆,土堆后面有人排成了长队,看他们的样子全都是工人,队伍前面有一个人站在货车车厢里,用长柄勺从一只桶里舀着什么东西,他是这些人里唯一不戴安全帽的。原来这个人是在给工人分菜,每个工人手里都抓着馒头,另一只手里捏着不锈钢盆,他们必须把盆往上举过头顶才能勉强让汤汁不洒出来。有一个女工,她的个子比后面的男人都矮,她也像其他人一样把手中的盆举过头顶,她把脚尖都踮起来了,可是这并没有用,那只盆的高度还是太矮了。分菜的男人把菜舀出来,看到女人的盆后,又把菜重新倒了回去,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表示女人刚才做出了伤害他的事,他握着一只空勺敲着菜桶的边,像要玩耍似的把那里敲得哐啷哐啷响,女工在男人脚下等着,她没有笑,却把自己的牙齿露了出来,你知道那是人在极度尴尬和一筹莫展的时候才能做出来的表情,你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于是,你朝那里走去。谁也没有发现你走过来了,男工和女工共同沉默着,分菜的男人好像玩够了,终于把菜倒进女人的盆里,汤汁和菜泼到女人的手上。女人叫也没叫,分菜的男人笑了,男工里也传来嘿嘿声。你从地上捡起一根鞭子,用三步助跑跳上货箱,和拿长柄勺的男人眼睛对眼睛,一鞭子打下去,他的脸上出现一道血痕。这个男人完全不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手里的那根鞭子,他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降临在这里。接着发生的是第二下鞭打,这次你故意换了个方向,成功地在他脸上划出了一个叉,他根本无法思考,深刻的疼痛使他吼了出来,手里被当成玩具的勺子也被扔了出去,在车下裹上了土。 等着领菜的人纷纷盯着你,他们一句话不说,没有人笑,沉默重新回到他们脸上。你看了看这群人,明白自己还抽得不够狠,所以你又一鞭子一鞭子地抽下去,把男人从头到脚抽了一遍,把他抽得像一条失去妈妈的狗一样哀嚎,抽得像一个孩子那样只会求饶。人群里终于传来爆笑,笑声之后是乱哄哄的窃窃私语,你看着他们,你知道他们需要你对刚才发生的事做一番解释。 你说:“我暂时不能满足你们,我还不想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因为你们看吧,我还要继续抽他呢!” 你果然把鞭子落了下去。 你说:“我不光要抽他,我还要问他。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假如他回答不了,就要挨打,假如回答得了,也要挨打!” 有人拍起了掌。 你没有理会掌声,一边打,一边问货箱里的男人:“请问你是厨师吗?不,我想不是,没有任何一个厨师会如此不尊重自己亲手制作出来的食物。好,既然你不是厨师,那你就是专门的分菜员喽,可是你知道委托给你的这件事情是什么意思吗?我指的就是分菜这件事情。你知道用勺子把食物分到每一个人的碗里是什么意思吗?勺子是你的玩具吗?我想不是。必须要把桶放那么高,才能把食物分出去吗?我想不是。假如勺子离一个女工的盆太远,你是否可以把自己的腰往下弯一弯呢?你的脊椎是否由于特殊的构造机制而导致无法弯曲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还是无法理解这整件事的意思。那么,我又要问一问你了,有句话不是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吗?其实什么事情不都是学来的嘛!那么我就要问了,你在小学有没有学过自然与科学这门课程?你从那时有没有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事物并在这些事物之间建立联系?再退一步说吧,你有没有学过语文?有没有将事件的功能和它们的汉语名字对应起来的能力?没有?没有?都没有!哎呀呀,这没办法不让我狠狠地抽你呀。得了得了,你别求饶了,你知道这没用,我不会停止打你的。把胳膊给我,嗬,你太瘦了,这可不行,一个男人得保证有基本的肌肉,这样打人的时候拳头才能握得紧。可是你呢?你刚挨了我两鞭子就把勺子丢了,这怎么行?去捡起来。” 你把最后的一句命令说得那么温柔,好像要补偿对男人做出的伤害,当他往车下爬的时候,你手里的鞭子依然没有停止落在他的身上。你转过来又面向人群,这时他们已经不再像一个群体,每个人的脸上都挂起自己的表情。那个被菜烫了手的女工看着你,好像非常恐惧。 你的愤怒还没消失,可是鞭子已经断了。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Renato Ordenes San Martin

January 11, 2025

74 | 微型小说《突然的决断》

天快黑的时候,这个学生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沿着乱哄哄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的另外一间办公室,今天晚上要做的数学试卷被别的班先拿完了,他的老师要他去这另外一间办公室找找还有没有剩的。他就这样去了,他刚刚从食堂吃过饭,现在是冬天,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天暗得很快,他听人说再等两周学校就放假了。走进那间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脑袋里还在想着放假的消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去注意房间里有几个人,低着的眼睛里迅速搜集试卷那样的东西。他首先看到门后有一堆卷子,于是用手去翻,卷子是旧的,已经用过了,显然,就算是从最底下抽出来的也不是新卷子。他重新站起来,呆望了一会眼前的这些东西,这些他全都不需要,根本用不上。他想起来去看看办公桌上有什么东西,当他终于转过来的时候,一个老师正坐在椅子里看着他,是一个男人,这间办公室除了他以外,就只有这个老师了。 “你在找什么?”老师问他。 “今晚的数学试题。”他说话了。 “那里没有,别在那翻。”老师说。 “我得找找,我的老师让我过来找的。”他说。 “你没找对地方,不要像老鼠一样乱钻。”老师说,“试题已经发出去了,你来得太晚了。” 男人开始打量他,他让自己的椅子翘起两只腿,身体在紧张的平衡中前后摇晃。学生站在那堆旧试卷前面,他回答不了那个男人的话,只能站着,他没有忘记自己要去桌子上找试题,可是那个男人盯着他,看得他害怕了,假如对方不下指令的话,他也许要一直这么站下去。 “你过来,我桌子底下有卷子,你来找找。”男人说。 对方说话了,他把一个指令下达出来了,那我可以动了,学生想。可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动,他的脚依然站在原地,站了一秒钟,不,不止,也许有两秒钟。有整整两秒钟他站住不动,当他意识过来时,时间已经延长到了三秒钟。 “过来!”男人像喊一个畜生那样喊他。 他被这喊声吓了一跳,身体发出的颤抖让他感到丢人,更要命的是他的脸因为难堪而变红了,耳朵根都充满了血,对自己脸红的意识令他更加难堪。其实事情很简单,只需要把五十份试题拿到,然后迅速逃走就可以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不过他首先得活动起来,把步子迈开,一步、两步。他终于走过去了。 桌子底下确实有两堆卷子,他把自己蹲下去,用手去够那些纸,他的脑袋抵住冰凉的铁桌腿,将将把那两堆纸抱出来。没等他去分辨卷子上的内容,男人又对他喊出来了。 “这两堆都是吗?” “我得看看。” “不是你要的,都抱出来干吗?” 学生不敢抬头看男人,同时也没在看手里的纸,而是望向桌子尽头的角落,那里有一些带锯齿痕的碎纸屑,他想到男人说自己就像老鼠一样,现在他蹲在桌子旁边抱着两堆纸,不能更像了。那两堆纸里没有他要找的试卷,他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想要离开。背后的男人叫住他,命令他把两堆试卷重新塞到桌子下面去。他照做了,从重新蹲下,再到重新站起来,完成得比刚才更要迅速。他这样做完以后,就离开了。男人告诉他可以去油印室看看。于是他踩着路上的冰,一步一步把自己挪到了油印室,油印室在学校的西北角,路程并不短。油印室里很暖和,有两个男人在机器前面干活,他不仅在那里看到了自己要找的试卷,还在墙边看到一只吃试卷的老鼠,他把卷子拿走了,还从地上顺走了一把生锈的小刀。 从油印室出来以后,他没有立刻回教室,而是返回了刚才的那个办公室,进去之前,他把手中的试卷握成一只圆筒摔在墙上,一些纸裂开了,更多的纸掉在了地上。他从口袋里拿出小刀,推开办公室的门,多出来的一位女老师令他感到吃惊,但是他的内心已经做出了决断,所以他一往直前,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用刀朝他的脖子上割了下去。男人依然坐在歪斜的椅子上,突然划过的小刀把他掀翻在地,躺在地上的他捂住脖子嗷嗷乱叫,旁边的女老师跑到外面大喊救命。学生和老师挤成一堆从门外涌了进来,那个男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发现脖子上并没有冒出血来,于是他立刻不叫了,复活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全身涌出十倍力气。 学生举起手中的小刀,发现刀片已经从中间断开,露出一个钩子的形状。他重新感到难堪。嘴巴动了动。所有人从背后把他压倒,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Albarran Cabrera

January 4, 2025

73 | 微型小说《鬼》

现在是2024年的最后一天的晚上,这些人似乎打算把大会一直开到明年去,我无聊地用铅笔在纸上画小鸡玩,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悄悄从会场上溜了出来,靠在大楼外面吸烟。面前稀薄的黑色中有一串喷泉,数了数一共十眼,每眼喷泉底下都放着一只彩灯。面朝我的第一只彩灯似乎坏了,它一会儿亮,一会儿又不亮,如此这般毫无规律地闪烁着。我没有在意,打开手机,看到网上有人在实时更新新街口那边的人流情况。三天前本来已经发了通知,说跨年活动不让办了,贩子的气球不能卖了,新年倒计时也没有了,所有商场都按时关闭按时灭灯,警察也会对那个区域施加管制,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有不少人自发跑到那里去等着,本来说不延时的地铁貌似也要延时了。这样的跨年活动一年办,一年又不办,就像那只坏掉的灯,让人摸不到规律。 烟吸完了,还想在外面待一会。那只鬼就是在这时候朝我走过来的,它比周围的黑色更黑,像一个倾斜的影子。 “看到我了吧?看到就是看到,不要说没看到。”鬼说。 “看到了,也听到了。”我好像只能这么说,鬼的声音听起来像最近宫崎骏那部电影里的苍鹭男,带着不怀好意,还有冷嘲热讽。 “那就是了。我想让你看到我,你就会看到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话,你用任何办法也看不到我。”鬼说。 “别说绕口令了。”我说。 “你是不是想让我证明自己是鬼?”鬼说。 我没回答。 “别人都想让我做证明。好,我也证明给你看看。看到那只坏掉的灯了吗?就是你刚才盯着的那个。我能控制它什么时候发亮,什么时候不亮。我只要打个响指它就会亮,再打个响指它就会灭掉。”鬼说,它打响指的节奏正好对应灯忽明忽暗的频率。 “得了吧,你是学着灯的样子才打的响指。”我说。 “嗬!很有怀疑精神。那我就把十根手指全部伸开,你看灯还会不会亮。”鬼说。 我看向那束喷泉,它果然不再闪光了,只有寂寞的水,喷上去又落下来。“我相信你是鬼了。”我说。 鬼拍了拍自己的两只手,好像很满意。这一切都没有声音,我听不到它拍手的声音,也听不到它打响指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有苍鹭男一般的说话声。 “可是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朝我显现自身?”我问。 “人类的问题!总是要把事情追问下去!我不会告诉你的。目的啊、意义啊、规律啊之类的东西在我这里根本不存在。”鬼气愤地说,他好容易就生气了。 “你在当鬼以前,不也是人类吗?”我说。 “我不知道,你难道认为自己在成为人类以前是一只鬼吗?”鬼问。 “不会。可是根据世俗的见解,人在死了以后是要变成鬼的。”我说。 “原来你一直抱着变成我的理想在活着啊。怎么样?今天有机会仔细观察我一番,假如变成我这个样子,不会让你失望吧?”鬼说。 “你的样子确实要比我这具人类的躯壳更好,走起路来飘飘忽忽歪歪斜斜,似乎已经没有骨头和肌肉的束缚,而且你已经不再追问意义,这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说,“但是,假如更进一步就更好了。你已经抛弃了骨头和肌肉,为何不再接着放弃整个肉体呢?你已经能够不再去追问意义,为何不再接着抹除自己全部的意识呢?” “你希望的事情我听说过。我听说有的鬼变成了自己的耳朵,就是说他把自己的整个肉体都塞进了一只耳朵里,所有的意识也都变成纯粹的听觉。还有的鬼变成了眼睛、变成了鼻子、变成了嘴巴,还有的鬼变成了自己的肚脐眼。”鬼说。 “好消息!好变化!”我说,“这是变作虚无的倒数第二步,只要再往前走一点点,就够了,够了。” “你这个虚无主义者。把一切变成虚无就是你最后想要的吗?”鬼说。 “不需要把一切变成虚无,只需要把自己变成虚无就好。可是你这一只从不会问问题的鬼,也会知道虚无主义这样的劳什子?”我说。 “智慧不等于提问,沉默也不等于浅薄。”鬼轻轻地说。 “嗬!美妙的格言。那你就是独断论者喽?”我说。 “随你怎么说,我从不在定义上费工夫。”鬼说。 “你会死吗?”我突然这样问,我没穿外套,已经想回到大楼里面去了,再说,站在大路上,和一只鬼堂而皇之地交谈貌似也不成样子。 “我们担心的事情和你们人类不同,鬼的世界也有你们想象不到的艰难之处。”鬼说。 “可是我已经把你们看作比人类更加高级的阶段,你比我们更加靠近虚无。”我挑逗性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虚无,还是不想。 “假如你这样认为,那我也没有办法。”鬼说。 “假如死是通往你们的入口,那么死将是一条上升的路。”我说。 “假如你顺利地变作鬼,我很愿意跟你做朋友。”鬼说。 “当鬼有什么讲究?”我问。 “额……打响指吧,我们靠这个显现自己。”鬼说。 “显现自己就那么重要?”我问。 “如果不在人的面前现身,我们也就不成为鬼了。”鬼说。 “记住了,打响指、做把戏。”我说,尝试打了个响指,却没有声音,只有皮肤擦过皮肤。这把鬼逗笑了,它说:“看来得好好练习才行,否则你可能做不了鬼,担心可能要滑入一个更糟糕的世界,在那里你会背着十个脑袋和十具肉体行走,每天问自己十万次为什么。” “假如打不了响指,就算做鬼也没有资格吗?”鬼说的话令我浑身发紧。 “做鬼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事情,你不是还把这当作进化吗?”鬼说,“再见,我再去零点以后的地铁转转,听说今天有不少人会住在那里。”它在风中晃了晃自己,对我作为告别。 我重新返回漫长的会议,我原来还想请那只鬼过来吓一吓这里的人,逼他们结束开会,可是直到那鬼走了以后我才重新把这件事想起来。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Skander Khlif

January 1, 2025

72 | 微型小说《女唢呐手》

十一月的寒流第一次赶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一场宴席正在饭店里举行。菜一个接一个吃得差不多了,热汤和蒸碗还没端上来,趁着这当儿,村民好消消食,重新端端胃口,也恰是瞅准了这个时候,开宴的主家委托主事人向他们远道而来的最贵重的客人行谢客礼。村里的主事人有两个,一老一壮,老的那个把中山装打开披在肩上,从来也不系扣,白色的头发贴着头皮剃得很短,走起路来身体轻轻地摇晃,年轻的那个穿黑布鞋和牛仔裤,他平时修车和电器,裤子的大腿位置上总是沾满油污,一口牙齿却白而又白。其实近来当有宴席要操办时,只有其中一位主事人会受到委托了,大家都去邀请年轻的那位,而至于旧的那位,大家一致认为他已经太老了,老得不能再做事了,尽管旧主事人的年纪并没有如村民所想象的那样老,实际上他比村子里大部分的老人还要年轻一些,然而他还是在落寞当中退休了。虽然退休了,但是每次宴席上他总会当场,到了也不坐下来吃饭,而是还像当主事人的时候一样在流水席中间来回穿梭,当有男人朝他敬酒的时候,他就站下来喝上一杯,不久以后,他会被拉到一条空隙里挤下来,像一位普通的客人那样慢慢地吃菜,宴席结束,主家会记得专门找到他,塞给他两盒白将军香烟,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以往在他主事的时候,这个数目是两整条。看一看那位年轻的主事人吧,他来到那桌客人面前,把话筒举到嘴边,可是由于连接话筒的音箱放在门外了,导致一屋子的人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们只能听到自己共同发出的嗡嗡声,也许只有那一桌客人能勉强听到他说的话。主家的人意识到话筒没有声音,于是从门外叫来四个乐手,付了一百元让他们吹奏音乐。四个乐手里有两个吹笙的,一个吹唢呐的,一个鼓钹镲的。吹唢呐的是一个女人,她把钱收进口袋以后,就伙着身边三个同伴演奏起来了。他们是从其他的地方开货箱车赶过来的,宴席开始之前,她和同伴就早早地在马路上搭起了台子,唱了好几段戏和流行歌曲,而现在被请下台来吹奏音乐属于附加表演,需要按照价格另外付钱,价格不便宜,一段表演的时间也很短,但是主家和客人正需要这样的表演,谢客的时间有限,大家一会儿还要继续吃饭,当他们希望表现自己的慷慨和礼节的时候,他们就把红色的钞票付给乐手,让他们即兴来上一段表演。 唢呐手站在绝对的中间位置,两边是吹笙的男子,后面跟着鼓钹镲的人。唢呐手的脸上搽着白粉,眼上化着浓妆,两片脸庞紧紧绷起,嘴唇噙着唢呐就像噙着一个玩具,演奏得得心应手。当她演奏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的嗡嗡声仍然没有停止,但是那唢呐声太响亮了,绝对盖过了一切杂音,甚至那攀满整个房顶的塑料花也在风中停止了颤动。上了年纪的人挺着腰从人群里望见了唢呐手,纷纷告诉身边的人她的来历,他们认出了她是那位老唢呐手的女儿,老唢呐手把自己吹唢呐的手艺和整个演出剧团都继承给了他的女儿。那位旧主事人也认出了她,他记起来当他还年轻时,这个女人还贴在老唢呐手的腿间耍游戏玩呢。 唢呐手越吹越起劲,她一下子把唢呐上的铜碗松下来,手指捏住扩音筒,让铜碗绕着杆子旋转起来。唢呐手和同伴结束了一段演奏,一位客人又塞给他们一百块钱,让他们唱首歌。唢呐手放下唢呐,拿起没有声音的话筒,大家都没听到她唱了什么,那位客人也不满意,想收回自己付出去的钱。“这算清唱。”唢呐手说,脸上挂起笑容,轻轻打了一下客人伸过来的手。 宴席结束的时候,演出剧团正往车上收拾东西。四个大人围着车忙活,一个小女孩在旁边吹泡泡,她是女唢呐手的女儿,她的父亲是那个鼓钹镲的人。旧主事人随着人群出来,兜里揣着两盒香烟,他特意走到那位年轻的主事人面前,对他说:“假如是我,刚才就把话筒扔了,用自己的嗓子说。”年轻的主事人对老人的话毫不在意,他只是朝老人挤了挤眉毛,还递给他一支烟。 有几位妇女在上最后一道热汤之前就走了,她们坐在羊圈旁边,闻了两个小时的臭味。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Albarran Cabrera

November 27, 2024

71 | 微型小说《假如对一个女孩谈起故乡》

“啊,大草原。” “笨蛋,那是小麦。” 我曾经尝试向一个长沙的女孩介绍自己的家乡,其实我觉得根本都没有什么好介绍的,那里没有森林,没有大河,没有高山,也没有丘陵,更没有大海,有的只是无边无际没有一点坡度的平原,当然了,平原上也有边际,这里是一片耕地,那里是一片树林,这里是一堆农舍,那里是几个水坑,眼睛看着这些风景谈不上有什么享受,说到底它们都是又无聊又乏味的东西,即使在优美的梦中出现也不会吸引自己多瞧上一眼。 她说想要到那里去玩,我立刻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别的不说,生活在那里的大家全都使用旱厕,对她这样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女孩来说肯定消受不了。她妥协了,然而又缠着我给她看那里的照片。我平时很少拍照,对着家乡拍照就更少,我从手机里翻出一年前深秋回家时拍摄的照片给她看,幸好当时竟然真的拍了几张,否则真对付不了她的好奇心。 第一张向她展示的是一幅麦田里的画面,她“呀”的一声,把它们当成了草原。我立刻纠正她,心里觉得好笑。其实这也不奇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小麦长得跟草一模一样,看着麦田,我常常想,假如我要把它们比作什么,比作一片草原是最合适的。可是我还是纠正了她,又嘲笑她,喊她笨蛋。这个时候我更喜欢她了,我觉得她犯蠢的时候是最可爱的。 我把麦田划走,向她展示第二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灌溉用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旧桥,桥栏上裹的水泥有一半都脱落了,桥面上坑坑洼洼,露出下面的石子,仿佛再过来一辆卡车就足够把它压垮了,河边长着芦苇和没比芦苇粗壮多少的杨树,桥洞下堆着死人的衣服。 “为什么要把衣服扔到河里呢?”她问。 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很好地回答,只能接着向她展示下一张照片。 “哇,漂亮。”她说。 照片里是一座照着古典的样子落成的新宅,白墙青瓦,宁静肃穆。 “这家的狗是哑的。”我说。 “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说见了人会叫,但是叫不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估计是被这家人拿药给毒哑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完全可能是某些坏人捣蛋嘛!” “这家人的房子盖得像陵墓一样严肃,肯定很喜欢安静,是受不了狗的叫声的。看到了吗?在那,狗就被关在那个笼子里,连块挡雨的木板也没有。” “只要不是把人当狗养就行。” “把人当狗养算怎么回事嘛?” “我就是不希望你把人家想得这么坏。我见过一个光头,他就在大街上牵着两个人当狗散步。” “人在地上爬?” “嗯。” “膝盖得多疼!” 她向我讲过很多奇怪的事情,据她说这些事情都是她亲眼所见,她总是能碰到那些事,说出来别人根本都不会相信的事。但是我信,不是因为我喜欢她才信的,说不出为什么,我总是相信。 接下来我又向她展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贴在电线杆子上的黑车广告,广告写着“各乡镇早晨5点准时出发济南”,下面备注70元钱,留了一个0530打头的座机号码。另一张是镇中学张贴的光荣榜,告诉附近的村民有哪些学生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高中,女生占去了其中的一大半。 最后我向她展示了一处河堤,那是用黄土堆成的,小时候这些河堤连成一片,从一个村子一直通到另外一个村子,我们就爬上去,沿着堤一直走下去,那是我们最常进行的娱乐活动。现在这些河堤差不多都被挖空了,剩下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几堆黄土像被人忘了似的留在那里孤立着,两侧刻着挖机的齿痕。 “那是什么?”她指着照片的右下角问。 “一块碑。”我说。 “写了什么?” “日本兵尸体发现处。一九九九年。” “那里埋着日本兵?” “嗯。十七具。”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我以为没什么特别的,这样的东西估计全国都是。” “现在还埋着吗?” “一发现就被县里取走了,连着一些枪械。据说被集中掩埋的日军尸首很少见。” “你家那里打过仗?” “查过资料,但是没查到。附近打过土山集战役,但那是解放战争,不可能死了日本兵。” “你的家乡还是蛮有历史的。” “这里的历史从商代就开始了。” 是啊,这里的历史从商代就开始了。然而有什么用呢?我的眼睛看到的还是没完没了的平原罢了。我讨厌平原。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Viktor Balaguer

November 14, 2024

70 | 微型小说《路标》

工地外面,刷成绿色的围挡上画着一个白色的箭头。 “由此向南三百米。都市繁华,举步即达。” 箭头后面跟着的内容便是如此。似乎,这是房地产商特意布置的广告。南面有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就算我本来记得,现在那里也可能发生了改变。我循着这块路标一样的东西,打算亲自去南面看看。这是一个周六的傍晚,身边飞着细小的雨丝,天色黯淡,夜晚比平常来得更早。路的另外一侧全部是尚未租出去的门面房,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路标所指的地方。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集市,究竟走了几百米路,心里对此失去了精确的计算。然而看到前方大桥的后面,已经是一片无人的绿地,我就决定走上这条岔路,走进集市里去。 两边商贩各自搭起雨棚,把一条宽广的马路合力占去了一大半,只留下一小条窄路,提供给客人往来穿行。集市外面是临街的店铺,所有的商店都打开了彩灯,有的商店门窗紧闭,有的商店虽然关了门,但是灯还亮着。这些商店分别有:摄影馆、母婴用品店、火锅店、手机维修店、琴行、宠物医院、运动服装店、美容美发用品店、烤肉店、眼镜店、体彩店、惠民超市、鲁菜馆、足浴店、电动车行、皮肤护理中心、五金店。我把目光重新收回雨棚里,发现它们全部都是卖小吃的,卖麻辣烫的小心地把桌椅板凳放在雨棚下面摆好,卖糖葫芦的坐在高脚凳上用手往签子上一颗一颗串着山药豆,卖炸串的在不锈钢盆里往鸡叉骨上涂抹酱料,卖广东肠粉的刚取出一个抽屉又往蒸炉里送进一个抽屉,卖棉花糖的收好糖粉又把插在架子上当招牌的彩色棉花糖用薄塑料包好,卖糕点的拿苍蝇拍在面包上赶着苍蝇,卖糖果的拿着软糖分给路上的小孩子品尝,卖火烧的不打雨伞忙着在铁板上把鸡蛋和辣条压熟,卖凉皮的没有生意袖着双手在雨中等待,卖寿司的把寿司切好放进盒子摆上双层的柜台,卖烤肠的是两个女孩转轴上的香肠都爆开了也没有人把它买走,卖烤红薯的是个老人他把车上的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还拿湿抹布擦拭自己的机器,后面还有卖手抓饼的、卖炸土豆的、卖臭豆腐的、卖铁板鱿鱼的、卖新疆烤串的、卖东北烤冷面的。 当我穿过了小吃摊,我发现等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入口,覆盖在入口上空的是有一整条马路那么宽的巨大雨棚,雨棚上用条幅拉着几个字:“欢迎来到十月大会。”我没费多想,立刻走进雨棚,就算只是为了躲雨,我也要进来,雨势变大了,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雨棚里没有小吃,有的是日用百货和包装食品。我左看右看,缓步而行,穿过袜子、秋裤、保暖裤、内裤、棉服、手套,穿过羽绒被、蚕丝被、棉花被、羊绒被,穿过锅铲、锅勺、篦子、筷子、刀子,来到了卖土特产的地方。 我刚刚路过一个柜台旁边,里面的女售卖员就递过来一个小纸杯,杯里装着牛奶一样的东西,她把手举到嘴前示意我喝下去,我把纸杯里温热的液体一饮而尽,喝起来像奶粉,可是比奶粉更具有牛奶的味道。女售卖员把一包商品举到我面前,说刚才的饮品就是用牛奶做的,是用牛奶干成的粉冲调成的。我凑近那袋东西看了看,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状物,这时,她又盛起半盆白粉倒进了一个精致的机器里面,于是那台机器便嘎吱嘎吱地活动起来,从上面把奶粉吃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又从下面把奶片一个一个吐出来。我迅速地瞥了一眼机器,立刻离开了,既然我没有购买的意愿,我就需要避免在这里停留太久。没料到,一个男人从后面叫住了我,回头看去,叫我的人依然站在原来的柜台后面,刚才我没有注意到他,他应该躺在椅子里来着。 “上帝啊,请您瞧瞧我们这儿的内蒙古奶酪吧。”男人说。 “你说话真有意思,见人就叫上帝呀?”我说。 “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男人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他眼睛眨动的频率显然要快于普通人,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为了耍笑。 刚才的女贩卖员也被男人的话给逗乐了,估计男人每次这样说话,这位女人都要发笑。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脸,虽然那里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松弛,但是皮肤的质地洁白透亮,不像擦了粉底。她算得上是一位美人。 “怎么样,您要尝尝吗?”男人紧追不舍。我照他的意思吃了一块。 “是不是好吃极了?尝过的人没有说不好吃的。这可是成吉思汗钦点的战备粮啊。”男人忆起自己遥远的祖先,表情里满是自豪和向往。我看了一眼价格牌,发现三十元一包的价格后面确实用括号写着“成吉思汗战备粮”。 我在半推半就里买下了一包奶酪。男人成功地将商品卖出,高兴地拿手指在女人的头上弹了一下,女人打开男人的手,继续往机器里添加奶粉。 走了不远我就来到了出口,外面的雨停了,然而雷声还在。我无意返回原来的路,就从出口走了出去。出来以后,看到一堵墙壁上挂着一个右转的标志,我跟着这第二块路标走下去,发现道路尽头是一个大马戏团。我没有犹豫,在门口付了钱,掀开帐篷布走了进去。帐篷里的一半空间被舞台占据,剩下的一半挤满了观众,我走进人群中,望遍四周也没有看到一只动物,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只有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袭黑色的衣服,上半身的紧身衣包裹出手臂壮硕的轮廓,下半身则是宽大的阔腿裤。他站在三级台阶上,在空中挥舞着四只红色的彩球。他把四只彩球舞动了好一会儿,然后收在一只手里,朝舞台的一侧要来另一只彩球,隐在幕布后面的人把球扔给他,他则稳稳地拿住。他把五只彩球在空中舞动了一会儿,又要来第六只彩球,接着是第七只、第八只。八只彩球舞动完毕,有观众喊:“再来一个!”年轻人一直保持着微笑,果真又要来了第九只彩球。舞完九只彩球,观众又喊:“再来一个!”年轻人还是微笑,把九只彩球小心地捧在怀里,接来了第十只彩球。这时他变得非常谨慎,一手拿五只彩球,先分别把两只球扔在地上又收回来,如此重复了三次,最后仿佛下定决心,终于把十只球依序扔到台阶上,使它们瞬间在空中摆成一个“∞”的形状,并在意料之中全部把球收了回来。年轻人没有给观众喊“再来一个”的机会,收回彩球后即刻谢场,离开了舞台。 离开马戏团以后,夜已经很黑了,我在街边游荡了一会儿,终于返回来时的路。我发现工地的围挡上有几处被人喷上了涂鸦,其中有一处用夸张的字体这样写着:“懒惰是毒品。”我停下来,静静地欣赏这几幅作品,那个少女就是在这时候走过来的。 “喜欢吗?”她说。 “涂鸦?”我说。 “还能是什么。” “画得蛮好的,就是不懂什么意思。” “这样的涂鸦,我也能画。珠江路上有一块墙壁,都被我画满了,你可以去看看。” “公家的人不管吗?” “管喽。可是对我没用。他们涂掉,我重新再画就是了。” “厉害。” “刚才看大马戏的时候,看到你了。” “噢,你也在那。你看到动物了吗?” “当然有了,有猴子,有马,还有熊呢!”少女很兴奋。 “我什么也没看到,出来以后绕着帐篷走了两圈,一只动物也没看到。” “动物表演完以后都走了。” “希望如此吧。” “谈什么希望!真的有动物。” “呃呃。” “你难为情的样子看起来真蠢,”少女说,忽然又把手伸到肩膀上去,“我的背好痛,帮我捶一捶,快。” 我走到她的身后,按她说的,通过拳头把自己的力量传递到她的背上。 “一打雷,我的背就痛。”少女说,嘴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你不说话就是不信喽?” “我信。” “你肯定不信,肯定认为打雷和背痛之间哪会有什么因果联系。可是既然一打雷就会下雨,为什么不能一打雷就背痛呢?” “随便你怎么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少女许久不说话了,我依然在用拳头给她捶背。等我察觉到异常,回到她的面前时,发现她已经泣不成声。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Luka Khabelashvili

November 13, 2024

69 | 微型小说《夜下追踪》

大停电的那个夜晚,玄一道人的六个顽徒逃出了山上的修习所,朝济水之南奔去。这六人分别是,大师兄,有一双铃铛般的大眼;西装男,面无表情,褐色条纹西装仿佛永远长在身上;少女,说起话来声音如风铃,张开口来牙齿如皓月;一只想要变成豹子的猫;一只不会动但是软乎乎的绵羊公仔;一只吞满财宝的貔貅,它的毛发灰白间生,头上长角,有口无肛,身形奇小,比那只公仔也不如。 行到山脚之下,大师兄把右掌举过头顶,施展疾行之术,西装男和少女分别站在左右两边,按住他的肩头,西装男左手托猫,少女将绵羊公仔抱在怀里,貔貅藏进他的头发之中,如此半个时辰内赶了七十里路,途经一所乡镇中学。 正是该上晚自习的时候,可是没有电,学生们在教室里哄作一团,有的人趁乱走到教室外面,三五人结伴在一起闲逛。先前从不说话的西装男在此地叫停了大师兄,他想留在这里,不想再逃了,“我想我应该做他们的老师,把外面的学生喊到教室里去。把我留在这里吧,师兄。” “可是这里离山上很近,你身处此地并不保险。”大师兄说。 “那样我也情愿。”西装男简洁而有力地说。 大师兄把西装男放下,接过他手里的猫,继续赶路。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济水之南依然遥远。又半个时辰过去,行过七十里路,途经一所点着蜡烛的房间,两个人影在窗前一晃而过。 少女说:“我想留在这,这里像是我家的样子。” “你没有家,你是弃婴。”师兄说。 “我想有一个家,我想找到我的哥哥,我一定有一个哥哥。” “可是还没有看到济水。” “那样也无妨。”少女的声音轻柔但是坚定。 大师兄把少女放下,接过绵羊公仔,继续赶路。头顶的月亮洁白如玉,然而无光,像是一个假月亮,耳边穿过的皆是叶子飒飒拍动的声音。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眼前所过,不见河流。半个时辰过去,又行七十里路,途经一片新鲜的麦田,怀中的猫不顾手臂的阻止,双脚一蹬,跳进了田里。 “你,难道也要在这半路里逃走吗?”大师兄说。 “反正是逃,逃到哪里也都一样。田里有老鼠可吃,这里令我更加自在。”猫说。 “你忘了?你还要变成豹子呢。” “跟师父学了这许多年,也还没有变作豹,难道一遇济水,我就能变作豹了吗?” “噫噫,罢了。”大师兄望着那猫向远方隐去了踪迹,当他看向自己怀里时,发现绵羊公仔不知什么时候也丢了。 来不及哀愁,大师兄摸了摸头发里的貔貅,确认了它还留在那里,于是继续赶路。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头顶依然悬着那只冰轮,济水依然望不到踪影。大师兄不知不觉放慢了自己疾行的脚步,究竟要赶往哪里?这使他心里泛起了踟蹰。 这边厢,玄一道人从库房找来许久不用的灯盏,正要点燃灯芯时,手却把灯盏碰倒,油漫了一桌。道人看着歪倒的灯盏,却不去扶,他从这景象中知晓了六个徒弟出逃的事实。这时他没有过分着急,他知道虽然大徒弟会自己的疾行之术,但是不及自己这般快,而且在不平的路上也无法施展。他拿出门口的纸伞,把伞在头顶撑开,顿施疾行之法,下山找徒弟去了。 道人赶到乡镇中学,他从这里闻到西装男的气息。方才还在哄乱的学生,这时已经被赶到宿舍里睡觉去了。道人循着声音,在男厕看到了自己的徒弟缩在地上,正在被鞭子抽打,鞭打他的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他们在哪?”道人冷冷问道。 “师父救我!”西装男在地上爬动起来,一直爬到道人脚边,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的背上。 “快说。”道人不理徒弟的求饶,用手打了他一个巴掌。校长看到道人也动了手,于是抽得更起劲了。 “他们往前面去了。”西装男呜咽着说。 听到回答,道人拂袖而去,继续赶路。不知多久过去,他来到了那个点着蜡烛的房间,蜡烛仍然没有熄灭,房间里传出争吵声。他从这里闻出了少女的味道,于是他穿墙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位少女。少女正举着一只瓷盘,朝另外两个女人的身上掷去,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瓷片,两个女人的皮肤被割伤了,头上也泛起了红肿。她们看见道人,就一起抱住他的腿,大声说:“师父,救救我们!” 少女没有理会她们的求救,也没有理会自己的师父,继续用自己风铃般的声音朝地上的两人叫骂:“你们为什么不是男人?你们为什么要是女人?你们谁能当我的哥哥?说!谁能?” “你没有哥哥,你是一个弃婴。”道人说。 “我非要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哥哥。”少女说。 “他们人呢?” “已经走了。” 听到回答,道人抽出双腿,穿墙来到外面,继续赶路。不知过去多久,道人来到一片广阔的麦田,在那里见到了猫。见到猫时,它已经被咬死,两只野狗正在分食它的尸体。道人摇了摇头。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闻不到徒弟的气息了。他感到奇怪,只见了三个徒弟,应该还有三个才对。他歇了法术,往来时的路上蹀躞而去。 却说那大师兄带着貔貅,在旷野之中迷失了方向,他走近路边的农舍,想要问一问路。他威胁貔貅从肚子里吐出一块财宝,把它给了开门的人,亮闪闪的财宝在夜中像一秉火烛。开门的村人为他指了路,要想赶往济水之南,他需要由此行六百里路,中间翻过一座高山。原来这两个时辰里,他一直走的是反方向。谢过那人,大师兄重新上路。他回到来时的路上,打算把失去的同伴重新召回自己身边。可是当他刚遇到猫的尸体时,就闻到师父从远处赶来,他连忙屏息敛气,连那双大眼也紧紧地闭合,趴在树林里躲藏起来。骗过了师父,他计划天亮再走,好与师父错开路径。 深深的夜里,道人闻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气味,找到一处浅浅的河沟,那只绵羊公仔正泡在水里,整个身躯像一只真羊那么大,不一会儿,那羊竟然从水中活了起来。它爬到路上,使劲抖抖身上的水,第一句话便对道人说:“师父,我知道他们去哪了。”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Laura Makabresku

November 12, 2024

68 | 微型小说《一条狗,两只鸟》

A:先生,您过来。没错,我就是在叫您。您穿着西装,怕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可是您能不能抽出十分钟的空来,到这边来坐一坐。您看,椅子上已经为您腾出位置了。 穿西装的男人:有什么事吗? A:坐下来说。(看向B)要不还是你说吧,这件事本来就是从你开始的。 B:好,我来说。是这样的,我们刚才在打赌,谁要是赌输了,就得再去找来一个陌生人,邀请他过来一起打赌。 A:(看向穿西装的男人)我刚才输了,所以我把你找来了。 穿西装的男人:你们在赌什么呢? A:赌地上的鸟。两个人选好同一只鸟,一个人赌它在十秒钟以后会飞起来,另一个人赌它在十秒钟以后不会飞起来。十秒钟以后,结果揭晓。我输了,刚才有只喜鹊飞走了。 穿西装的男人:那我们三个人怎么赌呢,不是只有两种结果吗? A:只有我跟你赌。假如我赢了,就轮到你找另外一个人过来赌。明白了吗? B: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可以走了。 A:等等,你得待在这,你是发起人,谁走了你也不能走。(看向穿西装的男人)我们开始吧。那里有一只灰色的小鸟,看到吗,那一只。这次我赌它会飞。 穿西装的男人:好,我赌它不会。 B:我帮你们计时。现在开始。一、二、三…… A:哈哈,你看它飞起来了。 B:别着急,还有四秒。 A:哎呀,它怎么又落下去了?快飞呀! B:计时结束。(看向穿西装的男人)你赢了。 穿西装的男人:真是一件趣事。要是我输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脸皮可是很薄的。 B:(看向A)你去再找一个人来。(看向穿西装的男人)先生,假如您还另外有事,现在就可以走了。 穿西装的男人:我倒被你们吸引住了,我打算再待下去瞧瞧,看接下来又有什么人物登场。别看我穿成这样,我其实是游客,我老婆在另外的地方,我们约好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再汇合。 B:现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那您就好好坐着,跟我们一起欣赏接下来的好戏吧。理论上,只要有鸟,我们的人数就可以一直增加下去。 穿西装的男人:是啊,正是这一点把我给迷住了。 A:得嘞,只有我最倒霉。下一个人在哪里呢,路上走的都是成双成对的,落单的人还真不好找啊。 B:你往沙滩上看,栏杆对面,那里不是正有一位小姐独自看海吗? A:不好说,她男朋友应该站在后面帮她拍照吧。 B:哪有什么劳什子男朋友!她后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自己站在那里。快去吧,抓住机会。 少女:听说你们在做一项社会调查? B:哎呀,小姐,(看向A)别听他瞎说。 A:那是我编的由头,为了不被这位小姐当成流氓。 少女: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B:(看向A)你如实和这位小姐说一下吧。 A:……明白了吗,小姐? 少女:好,我赌。 A:真没想到您这么爽快! 少女:输了不用赔钱吧? A:哪能赔钱呢?输了只需要再找一个人过来就好。到时候您就去邀请下一个人说,你愿意来玩一个游戏吗……嗐,怎么说到这儿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我都输了两把了! 穿西装的男人:哈哈,这我可以做证。 A:鸟呢?不好找了呀。 B:确实看不到鸟了,真奇怪。 A:算了,这次不赌鸟了。我们赌狗,看到路边那只灰色的小狗了吗?它想穿过马路,然而又不敢。我和你就赌十秒钟以后,那只小狗会不会穿越到马路的另外一边。好吗? 少女:我赌它能穿过去。 A:嗬,真果断呀。那我就赌它穿不过去喽。这次我肯定赢了!你看,看它瑟瑟发抖的样子,它实在没有胆量走过去呀。小姐,您的赌注在一开始可就下错了哟。 穿西装的男人:那只狗动了。 A:呀,它真的走到路上去了。快看表,还剩多久?三秒?那就放心了,它过不去的。 B:计时结束。小姐,你输了。 A:愿赌服输吧,小姐。 少女:狗还在路上,它在躲车。 A:是啊,可是那已经跟我们无关。 少女:汽车没有停。 A:小姐,你该去找下一个人。 B:我得走了,椅子都坐满了。 少女:汽车从它身上碾过去了!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Sittichai Maikupandin

November 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