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 微型小说《跟踪狂人》

“我只想接近您一点、再接近您一点,只希望您能收下我这份卑贱的爱。”这个人说,他的双手从胸前握在一起,仿佛在告饶,又像在祈祷。 “小姐,您说这个人偷拍了您在酒店里的房间,而且试图通过冒充清洁人员偷窃您的贴身衣物,是这样吗?”审判者说。 被审判者称作小姐的人,是眼下国内人气数一数二的偶像歌手,她在青春期以女团的身份在日本出道,两年以后在经纪人的巧妙安排之下以唱作歌手的新身份独立发展,一年时间内发售了两部个人专辑,在日本与国内开始积攒起第一批粉丝,按照这样的势头她在日本歌坛大火了一段时期,却在二十岁的时候换掉了自己的经纪人,选择回国发展。对于她的这个决定,国内一众粉丝自然求之不得,在闭关了一个短暂的时期之后,她推出了一张风格迥异的全新专辑,其个人包揽了专辑内一半的词曲创作。在专辑发行的初期,市场对此的反响并不算好,有许多粉丝反映称自己无法理解这些歌曲,他们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事情本来已经将要如此定调,她不得不慢慢接受这张专辑平庸的销量,谁知道在一年以后,事情却发生了奇迹般的反转,这张旧专辑重新翻红,市场销量一路走高,甚至有颁奖节在认真考虑将这张专辑视作遗珠加入到当年的年度专辑评选当中,粉丝群体中也更换了一种论调,对专辑的质量大加赞赏,认为这将是她的“真正的成人礼”,是绝对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今天聚集在她身边的粉丝,很大部分都是在听了那张堪称传奇的专辑以后开始关注她的。当那张专辑成为了过去式,她在国内的事业也迎来了一段平稳期,她用两年时间在各地开了五十场演唱会,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发售了一部新的专辑,市场反响良好,粉丝的称赞也是多多,只不过这一切都和那张传奇的专辑引发的现象无法相提并论。后来当她从国外进修归来,带着一张全新专辑返回国内市场的时候,周围的反响同样只能用良好来形容,虽然见不到恶劣的差评,但所有的正面评价在她看来也就“仅仅如此”,此时她才真正对自己的事业感受到了倦怠。 “是的。这个人试图偷窥我的一切,这都是因为我没有拉上窗帘,就算我拉上了窗帘,他的眼睛也会透过窗帘看见我。他就是这么一个歹毒的人。我认为他已经威胁到了我的安全。请你们对他做出惩罚。”她说。 “这个人告诉我,你曾经接受过他的礼物,你们彼此认识。是这样吗?”审判者说。 “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职业?我是一个偶像!我记不清楚从别人手里收到过几千几万件礼物,也记不清楚给多少人送过飞吻了,难道我就非得一个一个认识这些人吗?”她说。 “我知道了,那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吗?”审判者看着听众席说,有一些听审者挤在那里。 “我们要说。我们要说的是,为什么单独惩罚这一个人。这位小姐背后的跟踪狂有很多,这些人中有人做出来的事更过分,有人竟然想拉着这位小姐的胳膊亲吻她的脸,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可是这些更坏的人你们还没有抓到,你们只是将要惩罚一个可怜的偷窥者。”听审者们说。 “你们觉得假如这个人没有跟踪我,他又是怎么知道我的住所的呢?”她说。 “他当然也是一个跟踪狂,可并不是最坏的那一个。”听审者们说。 “好,那今天就把这个畜生放了,我自己就活该每天晚上被人跟踪,有天被人杀了也是我自作自受。你们希望的就是这个吧?”她说。 “小姐,我们当然希望您安安全全的,我们也听过您的歌,而且非常喜欢,特别是那张成人礼专辑,那真的太美妙了。只是,为了您此后的安全着想,恐怕您得多请几位保镖了。”听审者们说。 在听到那张专辑的时候,她的表情微微动了一下。 审判者听完这一切以后,准备做出最后的判决,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这个人抬头提醒审判者自己还有几句话要说。审判者同意了他的请求。 “事到如今,我终于能够将真相披露出来了。”这个人低眼看着他的偶像说,“眼下真的有一些跟踪狂试图做出伤害您的事,我对此也很心急,只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偷拍您的房间,而且偷窃你的衣服,还被您的保镖当场捉住,这些环节都在一开始的设计之中。我并不是真的情愿做出这些伤害您的事,可是按照计划我却不得不这么做。在我身后还有很多同样关心您的人,是我们一起制定了这个计划,并最终决定由我来将计划实施。为了达到我们共同的目的,我情愿献出自己小小的牺牲。距离那张神奇专辑的首次发售已经过去很久一段时间了,作为歌迷,我们都非常怀念那张专辑带给您的成功。可是,您真的要醒一醒了。您到现在还活在那张专辑的阴影之下,不是吗?那张专辑获得成功以后,您在自己的事业中却变得束手束脚,无论您后来自己创作还是托人创作的新歌都在把那张专辑当作靶子,您太想超越您自己了,太想给听众提供出不同的东西了。可是您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失败了,虽然在外人看来,您近些年来一直炙手可热,是无可争议的当红歌手,然而在我们这些从日本时期就关注了您的粉丝看来,您目前的事业已经陷入到困境当中。我们想对您说的是,请丢掉过去的包袱,好好做您自己的偶像吧,能不能超越过去的自己怎么都是无所谓的,关键的是现在!现在!关键的是不要生活在对过去的恐惧之中。这就是我们想告诉您的,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知道,以粉丝的身份私下里写信告诉您这些事,不会对您产生什么真正的影响,所以我们决定将此事扩大化为一个社会性事件,我必须在法庭上说出这些话,才能让社会的力量参与进来,引起您真正的重视。所以,请不要继续生活在对过去的恐惧之中!” 她张开的嘴巴里发出轻轻的叹息,眼睛始终看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二〇二五年四月 END 封面:Julia Palacheva

April 9, 2025

85 | 微型小说《领袖的新生》

这片领地、这片国中之国,是这对夫妻一手操办起来的。起初,他们二人相见于微时,共同谋划出一场精巧的计谋,从一个老贵族手里骗来了一小块土地,等那位贵族死后,他们多方派人将自己的计划稳步推进,顺利地蚕食了贵族剩余的地产和以那些地产为生的佃户。为了继续骗过北方的那位皇帝,他们从这整个帝国的西南角落一层一层打点到帝国的权力中心,每年为了操办此事,一点也不惜财力人力,最终他们成功地令在位的年轻皇帝相信那位老贵族并没有死,并一点一点地将这位老贵族和他的领地的事忘到脑后,似乎少那么一个人、缺那么一块土地,对庞大的帝国来说一点也无所谓。事情掩饰到了这个程度,那对夫妻在十几年不停顿的操劳之后才能稍稍松一口气,并像真正的主人那样巡视自己脚下的土地和在土地上劳作的人口,这些都是归他们所有的,直到这时,他们才在心里确认了这一点。 领地所在的行省并非传统以来中央所关注的焦点,这里素来没有实力成为经济大省,相反却称得上是一片贫瘠之地,中央所希望的无非是治理好此地的洪水,使每年灾民的数量不至于多到对权力构成威胁。一俟取得对领地实际的控制权以后,夫妻二人便每年为防治洪水的问题着忙,老贵族生前留下了一批精明强干的家臣,这些家臣自然继续为夫妻二人所用,他们将家臣的队伍重新整编,令其中识得文字的查阅古籍中记载的治理洪水的方法,令其中敢于赴死的取道异邦寻访治理洪水的人才,余下家臣则被分批散往领地各处绘制山川地图走访当地百姓。如此度过三回寒暑,当初的安排渐渐收回成效,防治洪水的工程在领地四处兴建起来,夫妻二人的土地上再也见不到一次洪水、看不到一个灾民。二人乘势追击,将经过实践检验的这一套洪水治理术推销给行省的直隶总督,此时那一群家臣已经被锻炼为治理洪水的专业人才,此后数年间,这些家臣因地制宜,针对洪水在全省兴建起一批同样有效的防治工程,每年洪水带来的灾祸因之大大削减。总督因治水有功受到的朝廷赏赐有多少自不必说,夫妻二人在治水前和总督签下的秘密协议也得到顺利兑现,此时实际受到二人掌控的领地面积已经超过全省面积的一半,民间已经有人将夫妻两人称作双王。 然而这十几年间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个开始,二人的野心是窃取整个帝国。为了这个目的,夫妻两人从来不敢贪恋享受,而是将那个至高的意图放在心中,像思念神明一样每天在脑海中复习。两人领地的版图在时间中悄悄增加,一起增加的还有他们的年岁,他们一直在权力的边缘试探,领地每多增加一寸都意味着背后紧张兮兮的求索,当他们终于将自己的权力布展到整个行省的时候,他们已经老得开始感到疲惫了。两个人意识到,窃取整个帝国的目标已经无法在他们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完成,一获得这样的认识,他们就坦然地将之接受下来,余下来所需要做的就是对身后事详细的安排。可是他们没有自己的子嗣,妻子也早早过了生育的年纪,断绝子嗣是他们主动做出的决定,然而,他们也绝对不希望将自己苦心经营的权力交到一个陌生的后辈手里,他们只希望掌管帝国的那个人是他们自己。他们二人之间分享着一种关于轮回的信仰,这个信仰认为,只要一对夫妻在六十岁之前携手自尽,那么二十年后他们两个人的灵魂还会进入到两个年轻人的体内,并重新结合在一起。 他们将公开服毒自尽的消息在一个月之内传遍了领地的每个角落。人们脸上都是不解和恐惧,他们不明白领袖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自尽,更何况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有些善弄机巧的人在民间散布了一种谣言,他们说领袖原来是异邦人,并信仰着异邦的一种宗教,此次选择自尽是遵从了教义的指示。不管谣言如何四布,人们如何不解,还是有不少人自发结伴赶往领地中心,送二王最后一程。从四处赶来的人慢慢聚集起来,家臣负责每天喂饱他们,给他们提供住处。夫妻二人看到观众已经足够,果真在约定的日子共赴黄泉,两人的尸体在获得足够的展示以后被迅速地保护下来,这才避免一些狂热的民众对尸体大胆的破坏,这些人里有人想剪下尸体的头发,有人想割下尸体的手指,所幸都未如愿。聚集在领地中心的民众又继续待了许多日,他们都不愿离开,在家臣的武力威胁之下,人们才心灰意冷地走回自己的住地。他们中的每个人,就算是最小的小孩子,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两位领袖在临死之前告诉他们的话:“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些话是专门对你们说的,不要以为我们死了,你们的耕作就可以不努力。因为我们要告诉你们的是,二十年后我们将在这片土地上重生,我们将重新成为你们的领袖,那时候你们将会更老,我们将会更年轻,我们还要接着统治你们的儿子、孙子,一直永远统治下去。” 民众散去以后,还剩下一件必要的事情是在秘密当中进行的,操办这件事情的人是二王生前最为信任的三位家臣,除了这三个人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他们将领袖的尸体带到一间地下密室,趁着尸体还新鲜,将头、手、脚分别从尸体上割下来,分别将二王对应的身体部位捆绑在一起,头对头、手对手、脚对脚,如此这般。又割下那里的阳具和阴门,将它们小心地放在一起。这些并拢好的尸块将秘密地埋到帝国各处,这将有利于他们的灵魂在死后和帝国的龙脉吻合。三位家臣已经做好在此后的二十年间忍辱负重的准备,有天当两个年轻人结伴从远方而来,说出那个约定的名字的时候,他们将能够卸下重担,一起庆贺领袖的新生了。 二〇二五年四月 END 封面:Georges Lacombe

April 6, 2025

84 | 微型小说《粗糙的喜剧》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床上躺得太久,他的房间里照不到太阳,外面又接连几天下着小雨,到处笼罩在冷雾当中,他大腿和小腿连接的位置已经隐隐作痛,被子像水一样凉,再这样躺下去他的健康非得出问题不可。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无法将自己从床上立刻逼起来,那样做需要怀抱着对生活基本的希望和勇气,他连这样的希望和勇气都快要丧失了,因为他失业已经有一阵子了,过去他花了全部的手段想要寻找一份新工作,可是依然没有结果。他必须得把工作找到,最迟要在交下个月的房租之前。这些就是他最近每天在脑子里思考的问题,这些问题总是重复出现,因为它们迟迟无法得到解决。 “得了吧,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他在自己对自己说话,“哪里没有丢掉工作的人呢?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很惨吗?还有更加惨的人呢!”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自己那天在附近的立交桥下看到的人,他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彼此裹紧衣服挤在台阶上睡觉。除了这些流浪汉,他还看到有两个下快棋的人,计时器被他们按得哐哐响,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叠钞票,当他靠近他们的时候,其中那个头发稀疏的胖子警觉而不快地看了他一眼。附近河面宽阔,鸟儿们叽叽喳喳,锻炼的老人在路上慢慢地跑,环卫工一扫帚一扫帚地清扫落叶,早餐店老板娘的脸在蒸屉后面时隐时现,响着喇叭的汽车按照既定的目标走走停停。似乎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鸟儿有鸟儿的位置,蒸屉有蒸屉的位置,流浪汉也有流浪汉自己的位置,只有他失去了位置。他天不亮就出来散步了,因为自己无法睡着,做梦太多又太零碎。从下快棋的人那里走开以后,看着从地上靠近过来的鸟,他想尝试听懂它们的叫声,用鸟儿的语言和鸟儿交流,然而他几乎立刻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失落。他又冒出了一个念头:把那两个人手里的钱抢过来。他并没有对这个念头感到十分震惊。 琴声再次响起,每当下午的这个时候,楼上的房间里都会传来练习大提琴的动静,他听这琴声已经听了有一阵子了。当耳朵听到这不寻常的声音的时候,这声音能把他从失业的忧愁中短暂地拉出来,所以他喜欢这大提琴,喜欢拉大提琴的这个人。在这之前,他幻想着自己也许可以走上楼去,敲响对方的房间,将这琴声的意义告诉那位乐手,他一定会好好地赞美对方,一定会告诉那个人这声音有多么动听。可是对方会接受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的赞美吗?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来没有机会看到有人从楼上走下来,他的楼上只有一层,从楼上下来的人里极有可能就藏着对方。有一次,他听到房外有两个说着像是德语的人走了上去,对方是外国人吗? 猜测那个乐手的身份,会带来和他尝试与鸟儿交流时一样的失落,他已经是失业之身,相比之下,这些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忍受着饥饿起床做了饭吃下去,把饭吃完却并没有饱腹的感觉,他连续许多天使自己处于这种挥之不去的饥饿状态,似乎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吃饱的资格。他终归还是走上了楼,他认为需要靠自己改变眼下的生活状态,上楼见一见那位乐手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把门敲响,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子,他一下子有些失望,不过当他看到老婆子身后还有一个正在练琴的女孩的时候,他又重新高兴了起来,这个老婆子一定是那个女孩的奶奶或者外婆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过来对您的这位孙女表达感谢。在我眼下还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是您孙女拉奏的琴音为它增加了一份小小的希望。这些天您孙女为我所做的一切,完全值得我亲自登门道谢。都是为了走上楼敲响您家的门,我才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我的腿现在还痛着呢,您知道最近的天气……” 老婆子难掩猜疑的神色,她告诉他自己的孙女现在穿着睡衣,不方便见客人,请他在二十分钟以后再登门拜访。他按照对方说的,先乖乖回去,等够了约定的时间,警察却抢先一步将他擒住。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不再去想那个拉提琴的女孩,而是决定终于做出那件事。他用力将气憋住,等警察要将他带上车的时候,突然挣脱,跑到路边的野花丛里去了。他在那里绕了一大段路,然后来到那座立交桥下,那两个下快棋的人还在那里,他止不住地泛起笑容,像触电一般迅速地将两个人手里的钞票抢了过来,接着是用尽全力的奔跑。谁知他的力气在刚才已经消磨了大半,那个只长着几根毛的胖子轻松地追上了他,从后面将他踹倒。胖子没有立刻拿钱,而是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对着他的脸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掌,像鸟儿拍打翅膀一样,狠狠地扇他耳光。他不知道被别人扇耳光会那么疼,连连告饶,心里已经后悔敲开楼上的那个门,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 “对不对,对不起,我把钱还给你。不要再打了 ,不要再……”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Sari Soininen

March 31, 2025

83 | 微型小说《双重保险》

那个男孩只是从门后看了他一眼,他的疑虑便像冬日清晨的大雾那样从他的内心抵挡不住地升腾起来。那个男孩是他的一个表房亲戚的孩子,自从男孩变成了孤儿以后,就被寄养在他的外祖母家,一直长到现在的年龄。这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他把男孩当作自己的表弟,妈妈和外祖母也乐于看到他那样叫那个孩子。虽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争吵、没有打架,然而在他的内心里却始终存在着对那个男孩挥之不去的厌恶,这一份厌恶是他在自己十五岁以后才意识到的,那个时候被他当作表弟的男孩的年纪是十岁。在他十五岁之前,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那个表弟,当他来到外祖母家,妈妈命令他带着表弟出去玩的时候,他常常一下子便自己跑远开了,要么沿着河边一直往远处走,要么蹲在某片草地上看蚂蚁搬运食物,就这么一直把时间耗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才回家。就算吃饭的时候他也避免去看那个男孩的眼睛,语言之间的交流就更加可以忽略不计了。离开外祖母家回去以后,他每次都将受到母亲严厉的训斥,在他更小的时候还会遭到母亲的打,这都是因为他对待表弟的那种避而不及的态度。即便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依然将这种躲避一直延续下去,总是想办法避免见到外祖母家里的那个男孩,就算在他躲那个令自己恐惧的语文老师的时候,也没有躲到这样的程度。当他经过某个年龄阶段以后,一个事实在他的眼前逐渐清晰:他讨厌自己的表弟,一直讨厌了十年。意识到这一点对他非常重要,他几乎是自己牵住自己的手,把自己从一片黑暗和沼泽并存的地带拯救走。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恐惧,这也无关懦弱,而是有一种彻底的厌恶情绪像预先被设定好了一样存在于他和那个男孩之间。 “要是他根本不存在就好了,要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好了。”此前的人生里他反反复复这样想,当他意识到这种厌恶以后就更加克制不住地这样想了。直到他从门后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眼神,在这份厌恶之上又逐渐笼罩上一层愈加浓郁的愁思,这都是因为他发现随着那个男孩越长越大,他的脸庞也和自己越来越像。既然他们是表哥和表弟的关系,那么两个人之间存在这种相似也就没有什么,可是这样想并不能堵住从他的每个毛孔中散发出的忧虑,因为虽然他被要求把那个男孩叫作自己的表弟,可是那个男孩并非他任何一个姨母或者舅舅所生,他的母亲是独生女,而且,据说生前是男孩的母亲的那位表房亲戚,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反复厌恶一个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更加痛苦的了。这份痛苦与忧愁又勾起了他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惧。他终于决定去问一问自己的母亲,问一问她那个表弟究竟是怎么回事。 洁白而没有光晕的月亮像一颗棋子那样看起来并不真实,脸庞还没有感受到风的气息,树叶已经摇摆起来。他来到母亲睡觉的房间,打开灯将她摇醒。 “怎么了,宝贝?”她揉着眼睛对他这样说。 他如实把自己担心的事情讲给她听,“他到底是谁?”他问。 “你猜得对,孩子,他不是你的表弟。” “那他是谁?”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不希望那个答案从自己的口中说出。 “他是你的弟弟。”母亲说,“是我在你五岁的时候生下来的。” “五岁的时候我根本不记得你在哪。” “那是因为我离开了你整整一年。” “他同样是爸爸和你一起生下来的?” “不对,是我跟一个不是你爸爸的人生下来的。”她说,“我知道,在你现在的这个年龄听到这个词对你并不好,但是不说出来就无法解释这整件事情。我出轨了。” “为什么要出轨?” “真棒,儿子,你明白了我要说的。” “为什么要出轨?”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是你爸爸的人,还因为我对你的未来失去了信心。” “你……” “让我继续说下去,儿子。”她说,“你身上淌的是我的血,所以宝贝我对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现在什么样,更知道你未来会是什么样。你那还没出现的未来让我失望,所以我必须为自己采取措施。你爸爸的种子用不得了,那是一些坏种子,所以我找到了新的种子,并使用了它们。” “……” “你根本不用张嘴,我就知道你想说的。跟你的弟弟比起来,我一点也不爱你。你是一次投资失败的后果。本来我以为你会成为我和我妈妈的保险,谁知道并不是,我得额外再去找一份保险。所以我爱你的弟弟,我的妈妈也爱他,在他身上我们投资成功了。他是一颗好种子。” “……” “宝贝,你真的可以去死了。”她说,“你还活在这里干什么?” “……” “离开的时候把灯关掉。” “……” “对了,你还记得语文老师安排的作业是什么吗?快告诉我,要是我忘了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他从房间醒来,刚才的幻梦历历在目。窗外安静得没有一丝风,父亲的大衣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一样悄悄地挂在门后。他跪在地上把垃圾桶抱住,一股酸溜溜的味觉逼着他狼狈地呕吐起来。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TheChillPsycho

March 30, 2025

82 | 微型小说《新感觉主义》

任何时代里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几个也许昨天才刚刚认识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抱着愚弄大众的目的,决定有步骤地采取一系列煞有介事的行动,只为了在众人面前完成一场表演,看到那些平凡的面孔上升起的紧张、惊恐、愤怒的表情就是对他们最大、最充分的奖赏。只是眼下的时代氛围已经变了,这样的事情变得不再那么好找了,于是那些在地下室里写作的作家们只能把眼光瞄准到历史当中,像捡垃圾的人翻找垃圾堆一样,去寻找那些值得书写的年轻人的案例,他们必须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作极为专业的事情对待,因为书写那些年轻人的故事和随便写一篇散文并不一样,不是拍拍脑袋抒发几句感慨就能够打发得了的,事实上他们必须以记录历史的态度去记录那些年轻人的热情与鲁莽,必要的时候交代清楚时代背景,并对那些行为背后的准确原因和客观影响进行分析,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靠近事情的真相。可是,具有这样的能力与资质的作家恐怕十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所以在当今的出版物里,很难见得到对那些年轻人的成功描写,历史学家同样难堪此任,因为这里所论的并非完全的历史问题,其中还存在虚构,必须既真的去追问那个真相,同时又把真相细心地隐藏起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使得书写具有煽动性,有时候真相本身并不具有这种煽动性,这时就需要将真相加以改写。 摆在面前的这个例子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一个遥远国度,它同样可以发生在二十年后的某个地方,也同样能够在法国大革命时期笼罩在夜色中的小酒馆里找到,不管时间与空间如何来回变换,都改变不了这件事情内在的性质。曾经有国内的历史学家在自己的论文里将这整件事件当作某个理论的一次反证加以提及,也有几个郁郁不得志的作家试图把它作为噱头在重版的时候放进自己的书里,不过并没有因此取得销量上的成功。如今我并非是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也并不处于一个作家的立场,所以这使我能够更加轻松地面对这件事情和参与其中的主角。我并不同情他们,也不完全理解他们,对于那些我没有看到全貌的地方的呈现,都出自于我的推测,假如后来没有发生那次殉情事件,他们每个人现在应该还都好好活着的吧。事发之后,报纸将他们五个人的名字一一披露了出来,除了死去的一男一女,剩下的三个人被关押了几天便放回去了。那三个人接下去的行踪被秘密监视了半年之久,直到当局确认他们不再具有进一步的威胁,才重新将他们划归到普通人的行列。 现在终于可以来讲一讲这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了,为了保证这整件事情的匿名性,其中牵扯到的地名将会隐去,人物的名字也将被更改。在一个春天的夜晚,端、歧、赦这三位年轻的男人聚在一家酒吧里喝酒,他们把骰子掷了数不清多少轮,酒也喝下去数不清多少杯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醉意,年纪最小的赦甚至已经偷偷去厕所里呕吐过一次了。隔着他们坐下的是一个男人,年纪看起来稍大一些,但也超不出三十岁,他一直听着那三个人手里的骰子声下酒,多少有些郁闷。这个男人对面的桌子上是一个女人,年纪与他相仿,每当他举起杯子往嘴巴里送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能偷偷看到那位女人的姿影。盯着那个女人看得越久,他的心里却越失落。谁知道,当他又一次举杯的时候,对面的女人却不见了,他定一定神,往左右寻找她的踪迹,发现她已经来到了自己旁边的桌子上,和那三个男人坐到了一起。难道他们之间认识?他渐渐否定了这个想法,很快将她视作一个轻浮的女人,内心中充满厌恶了。这中间,女人和那几个男人一直在热烈地聊天,端和歧对女人的搭讪感到很愉快,只有年纪稍小的赦显得有些不自在。坐在隔桌的男人一直在听他们的聊天,尽管听不清楚,酒吧里的人渐渐少了,只有他们几个人一直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得了吧,快坐过来,还要一直偷听到什么时候?”女人大声地说。 隔桌的男人脸上窘迫地发红,他清楚地听到了女人的话,幸好醉意和光线的缺乏掩盖了他的这种窘迫。他没有立刻站起来走到他们那边去,而是隔着栏杆把酒杯举了过去,想借着提酒的机会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想要为自己辩解。 “一个人坐在旁边喝喝酒也不允许吗?”他这么说。 “我能分辨得出你是在偷听,还是在喝闷酒。你不怎么诚实啊,算了,不过来就不过来吧。”女人说。 “等等,没说不过来。”男人的尴尬不见了,此时从他心头涌上来一股喜悦,只是他的自尊心还像在操纵提线木偶似的绝对不允许他乖乖听话走过去。所以他把身子隔着栏杆朝那边探过去,屁股依然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就这样加入了他们。 “你们在聊什么东西?”男人这样问。 “哼,不都已经偷听过去了吗?”女人看着他要过来又不过来的样子,如此鄙夷地说。 “我们在谈论一种新东西。”赦说。 女人听到了,显得非常高兴:“你原来完全听进去了嘛!一直不见你说话,还以为你完全不感兴趣呢。” 赦说完那一句话,又把自己缩回靠背上去了,他没有打算接着女人的话再说些什么。 “那再说给我听一下吧。这里太吵,刚才完全没听清楚。”男人说,担心女人又会嫌弃他。 女人没有再语出讥讽,而是详细地把他们刚才谈论的东西又对男人讲述了一遍,显然她还是希望能把男人拉进他们的队伍中去的。 “我没明白,什么是你说的那种新感觉呢?”男人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种新感觉主义,我们还会针对这个主义发表一份宣言,一份《新感觉主义宣言》。”女人说。 “宣言里要写什么内容呢?” “还没有想好,但是有一个在先的原则。” “什么原则?” “否定他们所肯定的,肯定他们所否定的。” “他们是谁?” “你想去嘲笑的人。” “如何宣传这份宣言?” “走上大街,发传单,用喇叭喊。” “这是新党派吗?” “不是,这是一种哲学。” “这是邪教吗?” “不是,这是一种哲学。” “这被法律所允许吗?” “法律允许发传单我们就发传单,法律允许用喇叭我们就用喇叭。” “哲学不应该写成文章吗,怎么会是一种拿喇叭喊出来的宣言?” “这是嘲笑者的哲学,嘲笑者的哲学就应该这样。” 五个人中不再有人说话,他们在暗处彼此交换着眼神,吵闹的音乐仿佛也被什么存在从这片空间里完全移除,他们四周安静得令人发慌。可以想象,这就是他们初次见面时发生的景象,后来他们一定还在一起碰了好几次面,以进一步发展他们的那份宣言,写作宣言的过程难免碰到一些阻碍,为此必须时刻提防着藏在身边的眼睛,等到宣言终于写出来以后,他们真的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拿着喇叭走上了大街。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在一些细节上几乎令人发笑。他们沿街一路宣读那份《新感觉主义宣言》,传单被塞到路过的每一个人手中,正是在这些人中有人报了警,警察过来把他们追到一座桥上,五人中有两人跳了河并最终溺死,剩下的三个人被押解到警察局,那些派发出去的传单迅速被集中起来加以销毁,至于那只扩音喇叭也被人悄悄地扔进了河里。围观的群众着实看了一场内容丰富的闹剧,他们只会将那对男女跳河的动因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死前用尽全部力气呼喊的那份嘲笑者的《宣言》立刻化作一股白烟消失进不知道云朵间的哪一个角落去了。死去的男女,正是没有被介绍名字的那两个人。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missbeann

March 29, 2025

81 | 微型小说《导师的替身》

他在乐园里,每天侍弄自己分到的庄稼,今天是他得以面见导师的日子。事情是这样安排的,他将在当晚二十三点见到导师,届时午夜新闻频道会将导师接见他的画面传送到乐园里的每一块屏幕上,所有人即使不睡觉也会紧紧盯着那些屏幕,因为这样的事一年只发生一次。乐园里每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有机会看到导师的真容,必须每天把庄稼侍弄得好,这样的宠幸才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 传递者——也就是将会把他带到导师面前的那些人——是在太阳落山以后到的。他问他们自己需不需要换一件衣服,他们不回答,当他准备朝自己的衣柜里伸手的时候,他的两只手却被打了回来。 “你确定你想去见导师吗?”一个传递者说。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他用不着思考便这么说。 “你确定这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传递者继续说。 “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这一天我已经等了许多年了。我的妈妈曾经想见到那位大人,但是一直等到她死也没能如愿。如今我也想要见到那位大人,假如一辈子都无法见到,我也将会抱着这样的心愿一直活到死去。”他说。 传递者们点了点头,于是,他被夹在两个人中间带上了车。汽车在行驶了一个小时的泥路以后,扭头往北方的一条盘山公路驰去,从那里一直开到山顶,把他放了下去,接下来将会有新的传递者带他走下一段路。 冷冽的空气弥散在四周,刚才还躲在云层后面的星星,这时候已经闪出来大片。外形上彼此看不出差别的传递者们在岩石丛生的地面上打开一道暗门,先有三个传递者顺着楼梯爬下去,然后他也被命令钻进洞穴,留在后面的三个传递者同样爬了下来,并关上了门。等他们爬完漫长的楼梯,七个人来到了一处圆形空间。 “你确定你想去见导师吗?”一个传递者对他说。 “确定,我很确定。”他顾不得自己还在呼呼喘气,马上这么说。 “你确定这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传递者继续说。 “确定。”他点点头。 于是,其中三个传递者向另外三个传递者用四根手指打了一个手势,打手势的这三个人带他穿进了一条狭小的甬道,当他从甬道里回头看的时候,原来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他发现自己身处的通道是那么的窄,每当他摆动肩膀的时候,身体都会碰到两边的墙壁。在地上看起来比他要强壮许多的传递者,此时却像蛇一样灵活地在两边的墙壁中间穿行。他的脚下要么是朝下的斜坡,要么是往下走的楼梯,用铁丝缠住的黄色壁灯在墙壁上迅速投下他们歪斜的影子。当甬道渐渐平缓之后,传递者带他来到一个镶满马赛克陶瓷的房间,这些瓷片无一例外都非常洁白,走进房间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太阳底下。房间中央砌着一座浴缸,除此之外在房间里看不到第二件东西,没有洗手池,也没有马桶。显然这里不是以洗漱和排泄作为其专门功能的地方。一个传递者把手伸到浴缸内侧,按下一个开关,有水开始流进浴缸,没有等太久,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另外两个传递者开始脱他的衣服,一直把他脱得干干净净,放进浴缸里。三个传递者走出了房间,留他一个人独自在水中。他以为接下来需要把自己洗干净,所以就像洗澡那样伸起手想把身体上的泥垢搓下来,可是一当他的手指接触到皮肤,肌肉就像融化了一样变得丝毫没有力气,他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浸泡在水里,像被剥了皮的青蛙,像生命意识已经极度微弱的溺水者。他的眼睛看着房顶的瓷片,瓷片反射的光让他有种被灼射的错觉,他的意识与肉体开始渐渐分离,灵魂变成气球飞往头顶纯白的天空,他的意识告诉他,现在他已经身处太阳内部。他在水中抱紧身体,害怕自己马上要被烫成一团蒸汽飘走。传递者走进来,把他从水里提起,用白纸一点一点吸干他皮肤上的水珠,又把一件没有开襟的长袍套到他的身上。穿好衣服以后,他的意识依然处于恍惚状态,只有跟着传递者往前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没走多远,中间上了几次台阶,来到一扇门前,并在这里站住。 传递者第三次问出那个问题,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把自己的脑袋点了两下。于是传递者打开门,把他放进了一把椅子里。 “在这里等着,导师会亲自来见你。”他们说完以后便关上门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椅子里的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意识从半梦半醒中暂时走了出来,低头看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分别被用手铐扣在了两边扶手上。一当他移动手腕,一股疼痛便迅速地刺入心脏。他的四周摆着许多排椅子,假如都坐满的话将会是很多人,不过现在那上面并没有人。他的心里产生了疑惑,难道就要在这样的地方面向乐园里的所有人播送新闻吗?他试着说了几句话,听不到有人回应。不知过去多久,当他又快要睡着了的时候,从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就是你要见我吗?”声音说。 这迅速使他清醒过来,“是啊,是啊。大人,是我。”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有机会见到我?” “因为努力工作。只要努力工作就能见到您,大家都这么说。” “不对。再想想。” “那……那大概是您喜欢我吧。” “不对。再想。” “大概因为从我母亲就……” “也不对。再想!” 这突然的一声霹雳一下子把他吓住了,他马上哭了出来,道出自己的诉白:“大人,是小的犯罪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小人曾经打听过您的病情。有谣言说您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有一只手不受控制,每年都在变大。小人从别人那里打听过这件事。” “也不对,不是因为这个。” “那……那小人真想不出来了。求求您告诉我吧。”他一直在哭,把鼻涕都哭出来了。 “那我告诉你,这只是因为偶然,纯粹的偶然!” “偶然?不是因为小人揣测了您的病情吗?” “我生病的消息是专门遣身边的人撒出去的。” “这……为什么呢?” “是为了让那些讨厌我的人高兴一点,如果他们以为我快死了,那他们的生活每天就多了希望。” “不可能,这里不会有人希望您……” “闭嘴。” 他立刻噤声,抹鼻涕的手也不敢动了。 似乎看到他这样害怕,背后的那个声音稍稍松了松口说:“你饿了吧,还没吃晚饭吧?” 没有等他开口回答,已经有人穿过那些椅子,把一碗饭递到他的手上。他把头倾下去,用嘴巴从碗里叼饭吃。吃完以后,刚才的人把碗收走,一并过来的还有一个拿扫帚的人,他把周围的地清扫了一遍之后,也回去了。 “吃饱了吗?”那个声音重新响起。 “饱了。导师您真好,您对我们这些下人考虑得太周到了。” “不要用那个名称呼唤我。我还不是导师,我只是以导师的名义向你说话。” “您……” “记住我不是导师就好。我只是你和导师之间的一个中间环节,和那些传递者没什么两样。” “小人记住了。” “现在你把头抬起来,看看你前面有什么。” “前面是一个窗户,窗户后面有一个房间。” “再看看房间里有什么。” “房间太远,看不清楚。” “把眼睛眯起来,仔细看看。” “小人试试,那里……那里有人。有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在干什么?” “她们在转圈。一直一直在转圈。” “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他的眼睛越挤越细,太阳穴已经疼起来了,“她们中间有一个发光的东西,是一个球,一个女人把球托在手里,她在地上走了一圈之后,又把那个球交给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在转圈,她们都在转圈,一直不停下来。” “好,你全部都看到了。” “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东西就是这整座乐园的核心。” “核心?那两个一直在转圈的女人?” “一点没错。她们就是一切智慧的根源。” “怎么可能……我们所有人不都是依靠着导师生活吗?这和那两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说下去,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小人已经说了。”他的身体在颤抖,这颤抖不是来自于恐惧。 “你说得这还不够,你已经想到了,但是没说。” 这时,他使劲往后扭动自己的脖子,想看一看身后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在对他说话。 “你看不到我的,除非你把脖子扭断。”那个声音说。 眼睛的疼痛越来越深,脖子几乎真的要断了,在脖子折断以前,断作两半的还将有手腕。他用嘴巴反复呼吸,试图抚平自己的颤抖。无意识间,许多条蚯蚓却带着愤怒从他的心脏破土而出。 “好,我说。屏幕上看到的导师是假的。真正的导师是那两个女人。”他这样说,心中止不住地害怕。 “说得太好了!” ...

March 28, 2025

80 | 微型小说《关于这次战争,我想说的》

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有差不多一百年了,大家都说现在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时期。鬼扯。与其坐在那里对历史发表什么观点,不如用脚站在地上换着考虑一下如何把眼下紧巴巴的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作为人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当他还在苦兮兮地烦恼着下一顿去哪里找饭吃晚上又要睡在哪的时候,他的那块尚且在饥饿中反复求生的大脑已经纠缠到那些毫无所谓的鬼扯中去了。这是人的卑贱性,我认为。既然人是这么一种生物,那么就算他过得再惨,也怨不到其他地方去,猫对此没有责任。 五年之前,南部国家的那场战争还没开打,现在看来,那场战争就是如今这次全球大战的引火索。战争的由头发生在猴子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挨着赤道线的那个国家认为自己需要更多的猴子,所以对他的邻国实施了公开的侵略,把该国境内几乎一半数量的猴子都抢了过去。恰恰要命的是,被抢的国家并不认为猴子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相反,他们觉得那是一种关乎国运的重要资源。战争就这么打起来了。越来越多的国家参与到战争当中,从争抢猴子开始,一直发展到争抢猴子以外的其他东西。其实在这场争抢猴子的战争发生之前,国内已经常常有人发表鼓动战争的言论了,这些言论下面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当我们真的无可避免地卷入这场战争以后,类似的言论不仅没有变少,反而更加层出不穷,不少人都说自己的生活重新有了希望,因为战争使死亡变得不再遥不可及,许多人诅咒这个恐怖的想法,还有些人指出了这个想法的错误性,他们认为战争不仅带来死亡,还会带来残疾,将会有人携带着残疾一直活到死去。 在战争开始的前期阶段,整个国家所有的毛细血管一下子进入战时状态,没有哪里是绝对的前线,也没有哪里是绝对的后方,所有地方都有可能被环伺在侧的敌国当作目标打击,人们就这样每天生活在阴云笼罩的紧张气氛里面。最要命的时候,敌人摧毁了附近的供电站和信号塔,一切电子设备都无法使用,市级防备队无法联系到县,每个村镇更是成为孤岛,人们必须走出门,互相见一见面,拉一拉手,才能确认身边的人还存在着。战争进入升级阶段以后,我的一对邻居夫妇在一天晚上被秘密接走保护起来,走之前他们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全都托付给我,军方认为只需要保证他们两个人的安全,对他们的直系亲属将不采取任何保护手段。从梦中被唤醒的我搂着他们的两个女儿,她俩和自己的母亲都在剧烈地哭泣,她们的父亲一口一口亲着她们的脸蛋,怎么亲、怎么亲都亲不完亲不够不想停下来。这对夫妇离开以后,县域上空的炮弹果然增多了起来,我家四周的房子有的已经倒下了,附近一幢高层住宅被炸弹从中间拦腰轰断,住在上面的人无一幸免。路上的人都收拾起行李往乡下赶,他们认为那里存在的目标少,更安全。我也带着两个女孩加入到人流当中。 我最终带她们来到舅舅家住了下来,我带来了三张每天必须吃饭的嘴,所以想付一笔钱给他,他没有拿。我这才知道钱在这里已经不顶用了,大家都在把东西换来换去。村子里生长的产物被强制收缴到县市里,这样一来反而村子里才是最缺粮食和蔬菜的,因此大家都分别偷偷地把粮食埋到地下藏起来。离开县城之前,县政府已经通知我不用再去上班了,不上班也就没有薪水,他们已经发不出工资了,在想方设法地缩减编制。我去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设想到可能需要依靠这笔钱生活两到三年,不管怎么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们跟着村民一起行动,他们去哪,我们就去哪。大家总喜欢摸到玉米地里,藏在玉米的青叶下面,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避免自己的房子被炮弹炸毁,因为据说那些炮弹是追着人跑的。有些女人担心粮食吃完了要怎么办,关心政治的男人告诉她这没关系,国家不会坐视不管,国家会有很多粮食。大家一开始都躲在玉米地里闲聊,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去,后来有人把麻将和扑克牌带到田野里,等电路接通以后,避难的人群里就更热闹了。 我时刻关注着两个女孩的心理状况,担心这些战争造成的经历会在她们的内心投下消除不了的阴影。这对姐妹在告别父母以后常常抱在一起哭泣,一直哭到眼泪把对方的脖子都打湿了。好在当她们被这里的乡间野趣吸引之后,就很少哭泣了,转而开始在这田野间逛公园似的游荡,摘摘花、捉捉小虫子什么的,我喜欢她们凑在一起闲逛,我觉得这比跟我和村民待在一起更好,因为这样使她们作为目标变得更小、更安全。只不过当姐姐在路上踩到大便以后,她们的这种玩耍就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事实上,我们只在乡下待满了一个月就回去了,在住了一段时间的临时营地以后,两个女孩顺利回到了父母身边。此时,距离这个国家首次对外宣战,已经过去了一年。我在政府里的工作迟迟没有恢复,等到敌国炮击范围缩减之后,人们开始重新修筑房屋,我就成了一名建筑工。 一年之后是两年,两年之后是三年,如今是第五年,战争仍在进行。虽然不如一开始来得猛烈,但是战争仍然像托起湖面的陆地一样持续震动着我们的生活。经济继续萎缩,整个国家挂上了倒挡,遍地是纸屑一样的失业者与流浪者,抢劫事件层出不穷,谋杀富人未遂事件也屡见不鲜。当初的那些猴子们怎么样了?被来回争抢的它们还好吗?此事已经不见报道。喂喂,当时争抢的只是猴子而已啊,大家后来不是已经弄错了重点吗?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Isabel Lojo

March 27, 2025

79 | 微型小说《海带汤》

当我还没有老到自己不能走路的时候,看着外孙女在海边用铲子往桶里装沙子玩,我想起来自己在十三岁的时候遇到的那件事情。那时的年纪既不大也不小,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少,最烦恼的恐怕只是鞋子老容易变得不合脚,那双脚总是在长,而且速度比其他人更快。和我玩在一起的人有三个,我们年纪一样大,可是我的脚比他们的都大,一开始他们叫我“大脚”或者“脚子”,后来他们直接就叫我“脚”。现在,我们都落脚在不同的地方,之前我们每年还会挑个日子碰在一起玩玩,自从有人死了以后,这种会面也不再继续了,因为再碰到一起,大家都在不自觉地说些伤心的事,随着年岁的增加,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所以,我们索性不再相见。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每个人都特别好玩,当我们老了以后,每个人都不好玩了,只是每天回忆一些东西糊弄日子罢了。 我们是中学里常见的那种四人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现在从那些学校外面路过,隔着栅栏悄悄往里瞧的时候,我只能从操场上看到两个人或者三个人走到一起,还有很多人自己一个人在走,根本从哪里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四人组嘛。现在的孩子们在校园里拥有的活动面积比我们那时候大多了,按理说应该更利于更多人聚在一起才是,可是并不是这样。只能说,时代的氛围已经稍稍改变了,不是总说人是受到社会影响的吗?当社会需要孩子们聚在一起,他们就聚在一起,当社会需要把他们分开,孩子们就分开。这种事,对孩子们来说,不管怎样都无所谓。我们四个人当时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玩到一起去的。 我们四个人里,有一个人是特别的,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们其他三个人家里的钱加在一起乘以十倍——不对——乘以一百倍,恐怕都远远不及他家里的财产数目。我们叫他唠味。据说他爸爸非常受到县长的爱护,经常被请到一个地方和县里的领导一起吃饭。除此之外,还听说他的妈妈是一位美人。他从来不跟我们谈论自己的家庭,这些都是当时流传在整个学校里的传言。他的妈妈也许真的是一位超级美人,这从唠味的相貌里就可以推测得出。不用说,自然有很多人尝试接近他,这里面有很多长得不错的女孩,当然还包括我们的班主任,班主任平时跟他讲话都要比跟别人更加温柔三分,脸上从来没有缺过笑容,每学期选班长的时候都要先问一问他想不想当,他的回答从来都是不想,对于那些主动靠近他的姑娘们,他从来也是拒绝。虽然在明面上看不到他在学校里惹草拈花,但这也不妨碍有人在背地里传他已经搞大了好几个女孩的肚子了,由于迟迟没有见到大着肚子的女孩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这个流言又变成了他是性无能,他的那个玩意捏在女孩手里根本硬不起来。从唠味的脸上判断不出他是否在意这样的胡扯,他不跟我们说,有时候甚至都觉得他一边在为此受辱,一边又在享受身边的人对他生活的这种下流想象。作为朋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我们背着他想要问出一开始传出流言的那个人,可是流言已经传得太久,知道的人又太多,所以我们只能当着大家的面把几个还在用嘴巴胡扯的人大声教训了一顿,威胁他们说如果再传这些鬼话就要挨打,这样公开做了几次以后,周围的声浪渐渐低了下去。按照道理,班主任应该是第一个出面制止这些传言的人,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唠味看到我们教训那些人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事不关己,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一种淡淡的冷漠,这是他刻意对别人设置的社交距离。当我们和他成为朋友以后,看多了他这张常常没有表情的脸,也就不见怪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迷上了打网络游戏,晚上放学以后,会约在网吧里一起打上一两个小时。后来风气收紧了一些,进网吧不那么容易了,我们就改到唠味的房子里去打。他房间里有两台价格昂贵的电脑,我们两个人、两个人地轮流着打。听他自己说,这所房子是用他的名字买下来的,他的家人平时基本不会过来。这样一来,我们打起游戏来就更安心了,因为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有次周末,唠味出了远门,他把房子的钥匙留给我们,这样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就可以照常去他的房子里打游戏。我们真的那么做了,可是坏就坏在这里,那件怪事就这样发生了。 打开房门以后,另外两个白痴迅速跑到电脑前面抢下位置,留下来我自己一个人拔钥匙关门,所以关了门以后我又有机会朝鞋架看去一眼,上面多了一双皮鞋,鞋面还是湿的,上面沾了一些污水和泥巴。我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而是走到那两个白痴后面,拿了把椅子坐了下去。不用说,他们连皮鞋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时候已经打开游戏,在仓库里挑选自己的武器了。游戏开始以后,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不断地被击毙,又不断地复活。我们的游戏都玩得不好,除了唠味。不过我们都不愿意承认唠味比我们要强,我们只觉得他平时比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练习罢了,假如我们也有那样练习的机会,结果一定不会比他更差。时间过去了一些,中间我被换了上去,现在又被换了下来。我的眼睛始终仔细地盯着电脑的两块屏幕,在那样的年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具有很强的专注力。然而就在这样的当口,我的注意力却被一阵声音吸引了过去,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鸟叫,可是又不像鸟叫那样清脆,而是有些嘶哑,再多听了一会以后,我确定这声音是从这个房子里传出来的。于是我从椅子里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我对房子的空间结构并不熟悉,走出去很远,甚至又转了个弯,却发现自己还没有走到尽头。声音这时候不再发出来了,正当我抱着疑惑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声音又重新出现了,我几乎立刻确定了它的位置。我穿过一叠画着仙鹤的屏风,来到一张床前,一个男人正坐在床上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呢!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马上又为这一阵哆嗦感到深深的羞耻。那个男人没有盯着我看太久,而是开始温柔地和我说话。 “孩子,你不用害怕。你是我儿子的同学吧?”他说。 我回答说是。 “不光你一个人吧?还有另外两个人呢?”他说。 我把那两个现在依然置身事外的白痴从电脑前抓了过来,他们的丑态比我只多不减。现在好了,我们拿着人家房子的钥匙,玩着人家花钱买来的电脑,还被抓现行了。 “是唠味把钥匙给我们的。”有一个人说。 那个男人好像没有理解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他这时的表情简直和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他接着说:“不用怕,孩子们,我没有要责怪你们的意思。”说着,他深深地从胸腔里排出了一阵气息,伴随着一股尖锐的声响,像鸟叫,像一壶水被烧开了。他从左到右依次看了看我们,仿佛在判断我们当他儿子的朋友是否够格。 “我能求你们一件事吗?”他竟然这样说了。我们都是十三岁的孩子,又能帮得了他什么呢?而且他还那么有钱。 “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回答。 “帮我煮一碗海带汤吧。”他说。 他看着我们的眼睛,又把请求重复了一次:“帮我,用海带,煮,一碗汤。孩子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在家里可能没做过饭,可是煮海带汤特别简单,把水烧开,再把海带放进去就可以了。我发烧了,掉进了水里,全身都湿了。为了走到这里,我把剩下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现在我的腿沉得根本挪不动,自己煮不了汤。请你们帮帮我吧。” 他似乎怕我们不答应,又补充了一些什么解释:“喝海带汤很有用的,每次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都喝这种汤。真的。” 我们三个像要躲避令人难受的气味一样,跑到厨房,找到冰箱,冰箱里却没有海带。没有海带,就煮不了汤。我想返回去把这个事实告诉唠味的爸爸,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这样一来我一个人就更不敢去了。可是能怎么办呢?还是要煮汤啊!于是我们离开冰箱,把目光放向周围,仔细寻找海带的踪迹。既然他说要喝海带汤,那么就意味着这个家里的某个地方放着海带的吧。我们隐隐约约这么想,或者是在脑子里故意这样欺骗自己。不久以后,他们两个在一个柜子里发现了一包海苔夹心,他们盯着这包零食打起了主意,打算把上面的海苔一块一块撕下来拿去煮汤。我想要制止他们,因为这东西根本不是海带,煮出来的汤味道肯定不对。可是他们像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似的,拼了命地去撕夹心上那层薄薄的海苔。我由于害怕坏事发生,打起精神往男人那里走去,经过屏风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正穿过缝隙看着我呢,原来我们刚才的所有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他从这里甚至能看到厨房。我强忍着没有晕倒,把房子里没有海带的事告诉了他。 谁知道他竟然抢先愧疚起来,用抱歉的口气对我说:“哎呀,是我的错,孩子。我都忘了这里没有海带了。这里不是我家,是我儿子的家才对呀。这样吧,你去找找门后面一个藤编的筐子,里面装了一些零钱可以用,你用这些钱去买一些海带回来吧。” 我迅速从男人那里逃走,心中暗自感谢他把零钱的事告诉了我,因为我自己口袋里的钱都是准备充到饭卡里面去的,怎么会舍得花在他的身上。当我拿钱准备出门的时候,那两个白痴已经剥下来不少海苔了,正要准备去厨房烧水呢!我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想要赶在他们把海苔下锅之前把真正的海带领回来。事情出奇的不顺,我走进的第一家超市里并没有海带,当我沿街想要寻找第二家超市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最后花了不少时间,我才从小区背面的一家超市里买到了海带。拎着海带往房子里赶的时候,我已经在心里设想最坏的结果了,这结果便是那两个笨蛋已经把他们鼓捣出来的可疑的汤灌进了男人的肚子里,他们两个人的头也已经被男人好好地揍过了。 当我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眼睛一齐从厨房朝我看过来,厨房里听不到燃气灶的声音,原来他们已经把汤煮好盛到碗里去了。碗里面的汤简直惨不忍睹,那些可怜的海苔就像被别人扔掉的垃圾袋,周围漂着的还有一些白色的糊状物,那是没有清理干净的夹心。我把这一碗东西晾在一边,把买来的海带简单加工一下放到锅里重新熬汤,他们两个像也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似的,不出声地站在旁边等我把这碗新汤熬好。 站在燃气灶前看着水在海带周围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男人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了,像麦田里的野鸡。我小时候在田野里经常碰到这种野鸡,平时往四处看时是绝对找不到它们的,它们都安全地藏在小麦后面,只有当它们起飞的时候才有机会被看到,因为它们飞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发出叫声,仿佛不叫就飞不起来,当它们停止鸣叫的时候,它们又已经重新藏到小麦后面去了。 “咯噜咯噜咯噜。”野鸡们就是这样叫的,男人在呼吸的时候几乎也在发出同样的叫声。 把汤熬好以后,我们把它端到男人床边。他正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等我们走了好几步的时候,他突然又从后面把我们叫住了。这回他拿起一串钥匙,在我们面前晃了晃。 “数一数,上面有几个钥匙?”他说。 “数不过来。”有个人这么说。 “认真一点啊,认真一点数数。”他继续说。 “十几个吧。”我说。 “是二十个。二十个钥匙。这所房子里的钥匙是其中一个。你们用过的那个钥匙和这二十个钥匙里面的其中一个是一模一样的,知道吗?”他说。 我们都点点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财产。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他说,“可是他们关心吗?关心这份夜以继日的付出吗?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看来他们都忘了,究竟是谁每天苦兮兮地养活他们大家!他们想要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为他说的话感到尴尬,只能劝他先把汤喝了。他没有理我。 “你们知道唠味去哪了吗?” “不知道,他只说出远门。”我们这么回答。 “你们知道他谈女朋友的事吗?” 我们同样回答不知道。 后来他又问了我们一些东西,自己还对自己说了一些什么东西,因为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回学校,我后来根本没心思认真听他说的话。只记得他的呼吸声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那碗海带汤一直放到冷了他也没喝。 唠味回来以后,我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讨厌我们谈论一切有关他家庭的事情,我们只能把它藏在心里,当时不去说,后来就更难找到由头去说了。一直到唠味死了以后,我才问起他们两个还记不记得唠味的爸爸。他们竟然都说忘记了,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把那个周日下午发生的事放在心上,明明从那以后大家都不再愿意去唠味的房子里打游戏了。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Sandra Linnell

March 26, 2025

78 | 微型小说《浪荡子》

你说自己是这座城市里有名的浪荡公子,你的声音轻柔、平静,仿佛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故事都可以娓娓道来。在你说话的时候,我始终看着你的胡须,那几根胡须比一般猫的胡须更长、更粗,它们就像伸到水里的遥远船桨那样在空中划来荡去,那些胡须紧紧吸引着我,看着它们,我好像一个深山野人第一次看到闪电劈中大树那样惊喜。时间还早,除了我和你以外,这家酒吧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个女孩坐在舞台旁边,她们来得更早,两位年轻的侍者没有事做,倚在吧台用二倍速播放短视频,卡塔尔世界杯的宣传幕布挂在我们头顶,两年时间过去了,它们像容易被忽略的任何其他事物一样被忘在那儿了。 “欢迎来到Wakanda!” 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印度人,侍者把他俩带到我们的桌子旁边坐下。 你继续对我说话,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尖,好像一把泡在水里的刀被取出来,不再划水,而是直接朝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空气砍去,我以为你是口渴了,所以帮你把酒倒满。你拿起杯子,只喝了一点,吐出的句子依然像绑在腰间的刀子那样沙沙作响。你看出了我的困惑,于是把我们两个的脸贴得更近,这样你只需要轻轻地就能把话送到我的耳朵里。 “声音这玩意儿,在我身上,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损耗品。只要重复使用,就意味着一定会出毛病,我比其他人更脆弱,所以我身上的东西也坏得更快。”你这样对我说,声音没办法再小,“我就是一块薄切薯片,被人家轻轻一咬,就什么也没了。” “你应该休息一下,再喝一点酒,这样声音就可以恢复了。”我试着说,我也不知道你的声音究竟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你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脸上聚起笑容,非常干脆地点了点头。当你休息的时候,我的目光从你的胡子上移开,开始认真地欣赏你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节。彩灯与暗影使我看不清你毛发上的花纹,你的爪子比一般的猫更长,又比孩子的手更短,必须得用双爪捧住杯子才能把酒稳当地送到嘴巴里,这样的喝酒姿势使你看起来善良而单纯,你却说自己绝非善良的人。刚刚我没有看到你的尾巴,它应该小心地被你藏到了背后,现在你醉了一点,尾巴也高高地翘出来了,它太长了,把吊在我们头顶的幕布上的灰都拍下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灰尘混进了酒里。 “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无比脆弱。”你试了试自己的声音,果然又不尖了,你开始说得更多,“谁说脆弱的人就一定是善良的呢?脆弱的人也可能非常狡猾。脆弱是我的手段,虽然脆弱不是我所选择的,但是有一天我发现它能为我所用,所以我就继续扮演脆弱。” 隔壁的印度人叽哩哇啦地说着英语,看样子像留学生。舞台旁边的女孩,一个躺在另一个身上,荧幕的冷光照亮她们的眼睛。九点半了,没有更多客人过来,吧台的女侍者走上舞台,打开伴奏,开始低声唱歌。伴奏和歌声混在一起,无法听清她唱了什么。 你继续说:“至于钱嘛,不管怎么花都会有,为钱发愁这种事从来也没有过。我不为贫穷发愁,可是看到别人身上的贫穷总会让我悲伤。” 我说:“这说明你很善良。” 你说:“这是善良?善良还是怜悯?” 我说:“既是怜悯,也是善良。” 你说:“我难道有怜悯他们的资格吗?我难道具有享受我所拥有的一切的资格吗?” 我说:“你现在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你说:“继承。” 我说:“就算你这副猫的身体也是——” 你说:“对,这副身体也是。” 我说:“那些继承者们……” 你看着我,轻轻地点头,不像刚才那样干脆。一股哀伤的神色仿佛降临你的眼睛,很快,你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朝背后的歌手和女孩望去。也许是光线的转变使我看错了,实际上你可能只是在扮演自己的哀伤。 我说:“你真的怜悯穷人吗?还是仅仅出于自己的脆弱?也许你的脆弱性告诉你,面对那些每天为钱发愁的人,同情他们比嘲笑他们要更加合适,所以你在脆弱性的命令之下产生了一丝丝伤感,事实上这一点点伤感跟同情与怜悯毫不沾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生气了?”你好像感到吃惊。 “没有,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我说,我怎么可能和你生气,在进来这家酒吧之前,我们甚至都不认识。 “是同情呢?还是出于脆弱呢?老实说,我搞不清楚。可是,面对他们,我的悲伤是真实的。我是不是必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才行?”你说。 “是的,是得做点什么。”我说。 “我需要做什么?”你说。 “你需要做的只是从他们身边悄悄走过去。”我说。 “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做?”你说。 “你什么也不必做,我不会劝你把全部家当捐给社会,也不会劝你从大街上随便抓来一个穷小子给他开一张一百万英镑的支票。因为我不具有劝你那样去做的立场,我们今天晚上才刚刚认识,出了这个酒吧鬼知道还会不会再见面。所以我就劝你什么也不用做,假如你真的悲伤得受不了,你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我说。 女歌手关掉话筒,从舞台上下来,旁边的两个女孩也穿上衣服准备离开了。 “那两个姑娘,你不去勾引一下?”我说。 你没有接话,用余光目送着她们离开。 “你把我想错了。我不是以那样的方式去接触女孩的。”你说。 我识趣地闭嘴。 客人依然没有增加,你和我都兴味寥寥,站起来也准备要走。 “走啦?”旁边的印度人拿起酒杯,对我们两人说。 我连忙把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和他碰了一下,“Bye-bye!”这印度人,还蛮友好的嘛,我在心里说。 你出门之后,重新把两只前爪放回地面,摇摇尾巴当作对我的告别,转身朝一片废墟走去。这里是闹市区的酒吧,可是酒吧的旁边却是废墟。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Tim Northey

January 27, 2025

77 | 微型小说《秦淮河上的象棋》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去钞库街96号下快棋,那里叫作棋逢试馆,是清代旧居改成的酒楼。酒楼老板是一位棋迷,他专门把店里的一张桌子留出来,提供给棋友每天下棋。在这里下棋没有什么限制,对象棋有兴趣的人只要在棋桌两边坐下来就一律平等,称得上规则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要下得快,每个人在计时器上有五分钟时间,不准长考、不准故意拖延时间,这种事在网上下棋的人是经常干的。当然不是为了单纯地比试棋技,输了是要付钱的,当观众的人也会押某一方取胜,猜中也可以分钱,不能自己押自己。老板自己不下棋,实际上,从我到这里赌棋以来,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的老板,只是听说他不喜欢我们赌棋。所以,一开始大家是在棋桌上交换现钞,后来变成在棋友群里用手机转账,最后又在纸上悄悄地绕着数字划来划去,不光是因为老板不喜欢我们赌,酒楼里沉静的氛围也容不下我们下赌带来的闹哄哄的动静。 日复一日,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在纸上计算数字。下棋本身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意思是把下棋这件事转化成文字,再告诉别人,是一件蛮无聊的事。无非是用数字记录棋子的移动,可是从这种记录中,很难看懂棋盘上正在发生的变化,只有下盲棋的人才能从句子里看懂象棋。我不会下盲棋。在这一点上,我和茨威格创造出来的那位岑托维奇是一样的,嗬嗬,我必须用眼睛看到一个一个的棋子放在我面前,有红黑两色的字烫刻在上面,才能把棋下下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下棋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在我看来,只要你不是盲人,就不必那么做。 我一直对酒楼的老板保持好奇,他确实是难得的慷慨,是一位好人,同时也是具有疑点的人,对我来说他的慷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钞库街酒楼里的一张棋桌意味的租金并非是小数目。我们平时在酒店的二楼下棋,据说我们头上是他的办公室,那里是酒店的顶楼,除了他自己之外,不允许任何人上去。我在下棋的时候总留心听楼上的动静,却根本听不到有什么异响,只有窗外的秦淮河上,有游船载着外国人哗啦哗啦地穿过。 和我一样对那位老板感兴趣的人也是有的,可是大部分人来这里的日子并不久,与老板都素未谋面,相互之间无法打听到个中情由。只有第一批来这里下棋的人见过他,可是从那时以来,中间已经逝去了许多日子,那一批人轻易不再出现,有些人可能已经死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头来到这里,他是最初的下棋者之一,他得意地说自己曾经和这里的老板下过棋。在我们的苦苦请求之下,老头终于道出了这位老板发迹之前的身世。当时,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计时器上的时间也被按下暂停键。 遗憾的是,那个老头并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他讲的故事饶舌的部分太多,精彩的部分太少,时间与地点也总是颠来倒去。从我听了他的讲述以后直到现在,中间又有好些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只记得自己听了一个漫长而又毫无特点的故事,故事总结起来很简单,这里的老板在发迹之前过着丧魂落魄的流浪汉生活,他在南方一直流浪到60岁,60岁那年他走到广州,开始在那里跟别人下快棋,用乞讨来的几块钱做赌资,一直赢下几千块。有了这笔钱以后,他开始北上,每到一个城市似乎都能找到赌象棋的人,就这样一直赌到南京,他终于存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他最后一次赌棋是跟一个比他还老的人,那个人输给他之后请他到这家酒楼吃了一顿饭,告诉他自己可以帮他理财,以后他不必再靠赌棋过日子,他相信了,把钱拿了出来。后面发生的事情惊人得一帆风顺,无非是投资与收益,钱生钱,如此种种。棋逢试馆是那位理财人自己的产业,在挣到更多钱以后,他就把这座酒楼当成礼物送给了现在的这位老板。为了纪念他们的相识,这位老板才把当初吃饭的那张桌子永远留给了下棋的人。 “他下棋这么厉害,怎么不过来一起玩玩?”有人在听完故事以后这么说。 “他不会来了。他瞎了。”老头的得意在这里到达了顶点,“在广州攒下第一笔钱以后,他就被人打了,眼睛从那时候就被打伤了。他一路赢,一路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赌博就是这样喽,大家都不想输。” 在老头说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我们这里却真的来了一个瞎子。瞎子被一个年轻而有气质的男子扶上楼来,男子身穿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西装,戴无框眼镜,他不像这位瞎子的儿子,虽然他挺直的背没有一点缺憾,但当他站在白发苍苍而又弯身弓背的瞎子旁边时,却只像对方的一位仆役。 “请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闭着眼睛的老人在我们的桌边站了许久,才开口说。在他开口以前,我们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背后的男子让大家都意识到他身份非凡,老人站了多久,我们就看了他多久。 我对面的人几乎立刻站了起来,他放弃了自己没下完的棋局,把位置让给了老人。男子妥帖地将老人送到椅子里,迅速地把桌子上的棋子重新摆好,老人开始跟我下盲棋,老人开口说,男子帮他下。我将吃惊的眼睛重新落回棋盘,可是接下来看到的景象更加令我吃惊,根据老人第一步的指令,他的车直接落到了自己的卒子上,男子一点没有要纠正的意思,接下来,这块车就和这块卒叠在一起,在棋盘上继续移动。 这个老人根本不会下盲棋,虽然他瞎了。 “怎么样,我把你将死了吧?”在几十步走完之后,老人这样说。我几乎没吃他的棋子,因为它们全部叠在一起,让我无法攻击。我看看老人,又看看男子,男子给了我一个眼神。 “是啊,我输了。”我照男子的意思这样说,骗骗一个看不见的老人而已。 老人嘴角挂着笑意,那副表情让人觉得他很满足。他让男子扶自己下楼,坐汽车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对我们所有人说:“某年今日,我和我爱人在这张桌子上相识。他已经死了,我也好多年不来这里了,今天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过来一趟,因为听说有人说我又瞎又老,下不了象棋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们想见我,就在每年的这个日子过来。” 我把盲眼老人过来下棋的事告诉了那个讲故事的老头,他说这个瞎子就是酒楼的老板。在他告诉我答案之前我就大概猜到了,原来这位老人和自己的理财人后来成了一对同性恋人。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棋艺曾经那样高超,盲棋却下得一塌糊涂呢?他一定是和我一样只有摸到实实在在的棋子才能把棋局完成的人,他的脑子里甚至虚构不出一个七十二格的完整棋盘,他看不懂自己的进攻,也构造不出有效的防守,他能记得住的只有每个棋子的走法,更不要提每多走一步都在增加他记忆的负担。那位男仆在欺骗他,假如在象棋这件事上能把老人成功骗过去,那么在其他事上装模作样地施展骗术就更不在话下了。 没等到下一年的同一天,我就告别了那个酒楼。老人走后,我越来越怀疑他在楼上安装了窃听设备,他一定每天在远方的家里听我们赌棋,要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听到那个老头的话,并在酒楼里现身?我走到酒楼对岸的桥上,尝试观察三楼里面的情景,那里的窗户依然被一层黑幕遮着,就算没有这层黑幕,精巧的窃听设备也很难被眼睛发现。黑幕背后的东西取代老人的身世成为紧紧抓住我的另一个谜,黑幕背后存在什么都有可能,我看不到黑幕背后就像老人看不到象棋一样,那里成为想象力失控滋长的地方,想象力像蚊子一样喝腐水吃腐肉。就算那里藏着老人的恋人的尸骨,也并非没有可能。我顶着这样的猜测在那里赌棋,连赌连输,没过多久就撑不下去了。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Yosigo

January 14,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