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微型小说《阎楼镇发廊》

双层白色合成木搁板上放置着接近十个假人头,棕色的和黑色的短发分别佩戴在人头上面,有的假发太短,沿着脑侧直到后脑勺漏出软软的塑料。上面的六颗人头是瓷白色,眼皮上涂着紫色的眼影,下面的四颗人头是麦黄色,眼周和眉毛熏着棕色的颜料。所有的人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比一般的人头缩小了一周,这一点通过正面观察它们的脸可以更加明白地看出来,如果分开来看,会觉得它们的五官并不小,眼睛是正常的眼睛,鼻子是正常的鼻子,嘴巴是正常的嘴巴,但是如果把这些部位集合到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去看,会立刻发现它们彼此之间过于紧凑,所有器官在眼中会迅速缩小下来。这时会明确地意识到,它们仅仅是假人,是真实的人类脑袋的小小的复制品。 “假如这些脑袋上的假发是直接的卖品,那么会有现实的脑袋与之紧紧相配吗?”坐在转椅上的霞原这样想,“这里的问题不再是假发如何匹配人脑,而是人脑如何来匹配这些假发。”那些或直或曲的假发从不同角度静置在霞原的眼前,他想象着一阵风吹过,可以轻松地把这些头发从那些脑袋上吹下来。这风是刚刚从他的耳边穿过的风,那时他骑着自行车正在赶往这里,凉风嘶嘶啦啦地在他的衣服上摩擦。 烘干机拔掉插销放置在角落里,店里唯一的理发师正在镜子前处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头发。旁边座椅里坐着另一位看起来同样年纪的女人。霞原等待着,他的顺位排在这两个女人之后。理发师一边用直发器夹着女人的头发,一边和她聊天,坐在旁边椅子里等待的女人有时为插上几句。蒸汽不断地从女人黑色的头发里冒出来。 “其实我的头发是接起来的。”女人说。 “哦,是吗?完全看不出来呀。就像你自己的头发一样。”理发师说。 “效果不错吧,那次可是花了我整整五个小时才接起来的。”女人不无得意地说。 “天呐,五个小时!”坐在旁边的女人说,“竟然花了五个小时。现在这个时代,时间可是金钱。” 拉头发的女人貌似很同意她的论调,“但是不得不花那么多时间,现在的技术虽然发展了,烫头发、染头发的速度都越来越快,但是唯独接头发这种工艺一直快不了。它有它自己的速度。”停了一会,女人又开口,“我说得对不对呀,妹妹。你是专业的,我又不专业。可能谈起了错误的说法呢。” “没有,你说得很对。虽然我这里不接头发,但是当初在技校学习的时候,就知道接头发是一个费时间的活。”理发师这样回答她。 这时,一辆玩具卡车从地板的下边飞往另一边,一个小女孩追着面前的玩具踉踉跄跄地奔跑着。 “这是你的女儿?”坐在旁边椅子里的女人问。 理发师点了点头,“嗯。慢点跑姑娘,别摔到自己。” “他爸爸呢?”刚才的女人继续问。 “离婚了。” “不容易呀,你。” “还好。等到她上学以后,就没那么缠人了。” “你没想着雇几个人帮帮你?一个人忙这家店很难对付过来吧。” “我有帮手,只是今天请假了。” “奥。是这样。”女人继续盯着面前拉头发的那位,暂时不说话了。 “我有白头发,你看到了吗?”拉头发的女人问。 “哪有,都是黑色的。”理发师说。 “那说明染的效果还不错。本来我是没有一根白头发的,自从去年开始搞淘宝卖演出服以后,白头发就噌噌地长。一个人有白头发和没白头发的时候比,简直老了十岁!” “那是。” 一阵歌声从门旁边的音箱里传了出来,一开始的音量很大,很快声音又变小了,达到令人舒适的程度,就好像被人用旋钮调控了一样。霞原的目光移向房间尽头的柜台,在那里,一个小伙子坐在电脑的显示屏后面,看起来不是雇员,因为他不帮理发师的一点忙,单纯只是坐在那里,玩着手机。也许是理发师的家人,估计店里的歌声就出自他之手。伴随着歌声,他调大了自己手机的画外音,让短视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霞原的耳朵里。“不是,你怎么开的车,刚拿的驾照吗?你怎么知道?”“当你练完臀满意地回家睡觉,结果第二天醒来。”“想搭讪却被无视,三十岁的男人有苦说不出。”“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大家好,欢迎来到青年大学习。”“如果你爱吃肉的话,真的可以在这里一次吃到爽。”“假装在大爷面前滑板摔跤,看他们反应如何。” 那个女人的头发终于拉完了,换上了旁边的女人,她同样要拉直自己的头发。霞原已经等了十五分钟,现在他至少要再等另外一个十五分钟。 “抱歉,还需要你再等一等。”理发师对霞原说。 “没关系。”霞原说。他看了看理发师穿在身上的白色棉背心,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子身上的黑色长款羽绒服,以及蹲在地上的浑身穿得鼓鼓囊囊的小姑娘。他意识到房间里的某处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他是发廊里唯一穿上春装的人,面对屋外慢慢降低的温度,他的薄夹克显然难以招架,这说明他在出门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让他联想到,在不久之后,他将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初春的黄昏里,他的身体裹在衣服里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动的麦苗那样左摇右摆。 “也许我可以把头发染成小麦的绿色。”霞原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暂时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理发师。 二〇二四年三月 END

March 13, 2024

6 | 微型小说《谁的葬礼》

农田后面有稀疏的树林,树林的间隙里有农舍,农舍结束的地方又有农田。相似的物事首尾相衔,就像影子在镜中无限地反射。平原在眼中一望无际,新的平原总是开始在旧平原暂时结束的地方。在僕的眼中,这里是一片没有特征的土地,是一种绝对无法自然生长出想象力的地理。这里的想象力只能是飞来石。 听。震荡中的空气分子传过来一阵声音,声音反复循环,具有一定的规律,原来是一种音乐,是葬礼上出现的那种音乐。熟悉的音乐。僕的耳朵跟随丧乐飞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庄,过了不久,他的眼睛也飞了过来。眼睛在聚集在一起的农舍上空飞行,它看到了红砖垒砌的墙壁和红瓦铺就的屋顶。还有一些什么吸引着眼睛的目光,那是一些放置在屋顶上的小东西,用陶瓷做的。有飞龙,有麒麟,有宝灯。在凝视了一会之后,眼睛飞速遗忘了这些粗糙的艺术品。它把身姿放低,待在和屋顶几乎同样的高度,在这里,它可以很清楚地观看村民的行动。它首先注意到一些汽车,道路两旁拥挤着许多汽车。然后它又看到路上行走着一些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小孩,这些人都是外村人,是由亡者的家庭蔓延出去的亲情纽带从不远的远方牵拽过来的人。 所有的人们自觉地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群,人群中领头的人提着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着炸制的鱼或者切好的猪肉,食物上面塞好哭丧用的纸钱。熟悉的景象。眼睛想嗅一嗅食物的味道,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是鼻子。人们把提在手上的物品送到丧主家里以后,分别接受了丧帽和丧服,出葬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们把丧服叠了叠,放到了口袋里。 人们聚集在道路两旁聊着天,耳朵听到了这些声音。眼睛的目光在人群中左右游荡,最后,一个小女孩的动作短暂地吸引了它的兴趣。女孩不到两岁的样子,被父亲抱在怀里,她把一只手掌放到父亲的脸上,另一只手顶着父亲的下巴。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不断地有泪珠流落下来,在被风吹红的脸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泪痕。眼睛觉得很疑惑,它不知道女孩究竟为什么哭。这问题的答案在耳朵那里显而易见,因为它正反复听到四个音节从女孩的嗓子里钻出来:“我要玩具!”可是刚才的玩具已经被踩碎了,附近也没有卖新玩具的摊贩。这位父亲陷入一筹莫展之中。这时,同行的男人从汽车后备箱拿出来一盒酥饼,放到那位父亲的怀里。年轻的父亲的脸上挂起了笑容,他说:“来,我们一起吃酥饼吧。”可是女孩并不理睬手边的酥饼,身体的动作反而放得更大了。在眼睛再次注视过去的时候,女孩的动作已经平复了,泪水也停止了滴落。在一瞬间,女孩的手指触摸了那盒酥饼,不过在手指这样做的时候,眼睛却毫无波动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仿佛刚才的触碰仅仅出于偶然。接着,女孩的手指又触摸了几次酥饼,并且在父亲转身导致酥饼差点掉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用手掌稳稳地抓住了它。最后,她终于要求父亲把酥饼的包装打开,一块接一块地在嘴巴里咀嚼它们。僕的眼睛看到了面前的一切,忍不住笑了出来。 时间向前流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乐,耳朵抖了抖自己的身体,凝神细听,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丧乐早在刚才已经停止。出于暂时的寂寞,耳朵找到了眼睛,告诉它自己刚才听到的东西,眼睛无法理解,眼睛也告诉耳朵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耳朵同样无法理解。它们不再互相告诉了,仅仅只是坐在一起,风吹拂着它们。时移事易,耳朵不再是僕的耳朵,眼镜也不再是僕的眼睛,它们没有了凭依的实体,单单只是幻影,是僕的碎片的幻影。 僕的幻影在没有想象力的平原上飞翔,在它的坟墓之外,马上竖起了一座新的坟墓。主家在镇上的饭店宴请宾客,饭厅里庆贺新年的红灯笼还没有撤下,厅内尽头悬挂着塑料花朵、塑料球和塑料水晶,吊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为了婚礼制造的气氛。 出葬的时刻临近了,出葬的时刻结束了。 二〇二四年三月 END

March 9, 2024

5 | 微型小说《胎死腹中的相爱》

僕从侧门走入玄武湖,在冰淇淋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一个香草味冰淇淋后,一边吃一边走到湖边。天空阴沉沉的,还没有起风,温度不高不低,是个秋天。他看了一会平静的湖面和对岸紫峰大厦高耸的身影,看够了,决定转过身沿着湖边的公路行走。迎面跑过来一个跑步者,过了一会,又跑过来一个,这些人的绝对速度不快,无一不是大汗淋漓,运动夹克系在腰间,肌肉强壮的小腿就像浮在水中的短桨一样,一刻不停地摆动。 僕在此刻的心绪无比芜杂,他在为自己并不明朗的前途而担忧,现在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做了,即将到来的中学教师资格考试他早早已经报名,但是一想到要坐在考场里的桌椅上用笔埋头回答考卷,他的胃里就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呕吐,不觉之间牙齿生津,他赶紧用冰淇淋的甜味去压制干呕的欲望。幸好此时微微吹起了风来,使他的脑袋重新清醒了一下,他希望自己把目光放在周围的景色上,以此来暂时忘却生活中的不堪。 一个女孩从左前方款步走来,走近了,又走远了。 僕继续行走,中途去了三次卫生间,他明明没有喝水,身体却积存了许多尿液。也许这些液体本来应该通过眼睛排出体外的,僕在心里这样想。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僕拿出手机,看到是妹妹打来的电话。 “在干吗?”妹妹劈头盖脸地问道。 “没干什么,在玄武湖散步。” “玄武湖?就是很有名的那个玄武湖吗?” “是的。” “你这个混蛋,我在南京的时候缠着你陪我去那里散散步,你根本不去。这下好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倒跑过去潇洒了。” 妹妹在手机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你是和朋友在一起散步吗?” “不是的,我一个人。” “老是这样,你老是自己一个人。你再这样迟早要出毛病。” “我自己的生活还轮不到你插嘴吧。” “我现在是你唯一的直系亲属,我有义务照顾你,关心你。你明白吗?” 僕在心底笑了笑,“我知道了。” “还有,你的工作问题怎样了,辞职了没有?要不然过来上海,在这里重新找工作吧。我租的地方还有一个空房间,还有厨房可以用。”妹妹紧追不舍。 “过段时间再说吧。”僕打算敷衍过去。 “你不要把水搅浑,老是过段时间再说、过段时间再说,结果还是在逃避问题,从小就是这样。” “喂喂,你现在怎么变得和老妈一样啊。” “还不是为了你!” “得得,这句话更像了。” 继续交谈了一些其他事情,僕终于挂断电话,舒了口气。 妹妹的突然来电让僕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如果做最坏的打算,确实可以暂时去上海和妹妹住在一起。他如此考虑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一大段城墙,来到玄武湖的正门。风慢慢变大了,僕把衣服的拉链拉上。肚子饿了,门口里面有好几处小吃摊位,僕买了一份关东煮,捧在手心里温暖地吃着。他跨过了一座桥,向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擦肩而过。同一个女孩。 “喂——喂——”僕听到背后的一个声音由小变大。 女孩跑到了僕的面前,身高的差距让僕不自觉地欠了欠腰。 “如果是只见一次也就罢了,可是我们碰到了两次。”女孩有些兴奋地说。 僕看了看女孩的衣服,记起来刚才在湖边遇见过她一次。 女孩向僕展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僕走在湖边的背影,显然是在第一次见到僕以后从后面偷偷拍摄的。照片上,僕上身套着黑色夹克,下身穿着卡其色棉布休闲裤,脚上是一双白色板鞋,一米八五的身高使身材看起来非常修长。 “照得不错嘛。”僕轻声说。 “所以可以加一个你的微信吗?我是第一次要别人的微信。”女孩说。 “可以。”僕拿出手机和女孩加了微信。 加完微信以后,女孩盯着僕手里的食物说:“你在吃些什么?” “关东煮。”停了一会,僕又说,“你要吃吗?” 女孩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摆手说不用,并迅速地离开了。 天色向晚,风越来越大,气温也降低了。僕准备离开这里,返回住处。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时,僕看到女孩发来的信息:明天一起去爬紫金山好吗?僕看完信息,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扭了扭头,看到旁边同样在等红绿灯的人群,公路上车水马龙,到处是汽车的鸣笛声。红色的倒计时显示为33,似乎指定了僕必须在33秒内对女孩作出答复。想了一会,并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于是他回复道:可以呀。文字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第二天,僕和女孩如约在紫金山下见了面,女孩站在地铁站出口等着他。见到僕以后,女孩向他招手。 “走快点可以吗?我姑妈住在这附近,不想让她见到。” 僕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跟随女孩加快了步伐。 天空晴朗,阳光普照,树叶的阴影斑斑驳驳地投射在石梯上。僕和女孩慢悠悠地拾阶而上。僕在肚中搜索着合适的话题,打算先了解一下对方的职业。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僕轻轻地问。 “我是护士。” 护士。 一瞬之间,僕有些恍惚,脑海中仿佛侵入了一些柔软的物质。因为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在栖霞山同样被一个女孩要了微信,那个女孩同样是一位护士。难道我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质,专门吸引女护士的注意吗?如果有的话,也许是一种需要被别人照顾的气质。僕这样想,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认为。 “近来是不是护士穿粉红色工作服更多,而很少穿传统的白色工作服了?”僕继续护士相关的话题。 “白色工作服也是有的,不同科室,不同医院,都会有所区别。为什么问到这个呢?” “前几天去献血来着,在车里遇见的护士就穿着粉红色的工作服,印象里还是第一次被穿粉红色衣服的护士服务呢。” “哦。” 沉默了一些时候,两个人踏着石阶缓缓上升。阶面很窄,僕48码的脚很难完整地放下,只能小心地用前脚掌踩着阶梯爬升。 “可是你何苦要去献血呢?”女孩接着问。 “献血不是有助于身体健康嘛。”僕毫不犹豫地回答。 女孩哈哈大笑。 “为什么你会认为这有助于身体健康呢?” “听说可以提高一个人的造血能力。” 女孩又哈哈大笑了。 看着女孩欢笑的样子,僕不解地问:“难道献血没有好处吗?” “当然没有好处。你了解到的只是宣传手法罢了。” 看着僕吃惊的样子,女孩忍不住地说:“你真是傻乎乎的。” 两个人爬到了一个可供休息的小小平面,共同坐在了一处石凳上,旁边坐着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边抽烟,一边大声地通着电话。 “你抽烟吗?”女孩问。 “不抽。” “那喝酒呢?” “不喝。”僕说,“不过有时候自己也会喝一点啤酒。” “嗯嗯。”女孩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挺无趣的吗?” “你指什么?” “一个男人,既不抽烟,又很少喝酒。” “我觉得挺好的。不无趣。” 两个人结束短暂的休息,继续向上攀登,很快来到了山顶。在那里,女孩请别人拍了一张僕和自己的合照。在山顶逗留了一会,两个人从小路下山了。 ...

February 21, 2024

3 | 微型小说《怪猫》

村子里有一条三只脚的猫,时不时出现在公路边,蹒跚着行走,模样滑稽,出尽洋相。孩子们都叫那只猫作“怪猫”。僕是村里的一个哑巴,平时没有职业,花大把的时间在村子里游荡,常常追着怪猫的行迹漫无边际地移动,有怪猫的地方就有僕的存在。孩子们私下里也觉得僕是一个怪人。 三脚猫是一只母橘猫,身上布满橘黄色的斑纹,尾巴很短,从中间不知被什么人截断了一截。它的鼻子上有一块黑色的斑,眼角常常带着黄黑相间的眼垢,整个脸看起来没有活力,带着蔑视一切的神情。左右两侧的胡子不一样长,下巴极瘦,脸型不具备一般小猫所具有的那种平衡感。 三脚猫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行走,后面跟着僕慢吞吞的步伐。三脚猫似乎并不喜欢僕的跟随,常常走了一段路就回头吼叫一声,是那种富有攻击性的叫声,三脚猫把僕当作具有潜在威胁性的人。这也难怪,僕只是静悄悄地跟在猫的后面,既不投喂食物,也不上前逗一逗它,这样一来,不管跟踪的日子有多久,都和猫混不熟。如果僕长久跟踪的是一个村民,估计早就挨了不止一回打。又如果僕跟踪的是一只四条腿的猫,估计那猫早就消失在某条巷子的尽头,或者某处房屋的屋檐之后了。可是,毕竟僕跟踪的是一只只有三只脚的猫,而且是一只缺少了一部分尾巴和一部分胡子的猫,这导致了它是一只丧失了平衡感的猫,所以这只猫走起路来只能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像一个人被切除了小脑,而且仅仅依靠一只前爪,是根本爬不上墙的。所以僕只能跟踪这一只三条腿的猫,也只有这一只怪猫才能被他跟踪。而要问僕为什么要跟踪这一只怪猫,则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过问,在村民的眼睛里,一个哑巴无限接近于一个疯子,仿佛哑巴的脑袋里由于经年累月的不说话,早已在其中的某个部分发生了病变,这使得哑巴做出任何难以解释的行为都不足为怪。没有人过问这只猫,也没有人过问这个哑巴,除了一群好奇心还没有丧失的孩子。他们编起了一首自制的歌谣,一见到哑巴和怪猫出现在街头,就迫不及待地唱起他们的歌。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清水河的河水那样长,一直流到太平洋。 白沙地里无所有,住在里面活不长。 怪猫怪猫你往哪走?哑巴哑巴你快跟上。 哑巴哑巴你快跟上,哑巴哑巴你快跟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哑巴一听到这群孩子唱的歌,立马就会作势要打他们,等吓得孩子四下退散,这才又往前追上怪猫。往往在哑巴重新跟上猫以后,后面的孩子又会聚作一团,唱起刚才没有唱完的歌谣。哑巴只能装作没有听到,继续集中精力跟踪那一只三脚猫。 三脚猫并非一整天都会走着,它的那种行走方式比一般的猫要费劲得多,它常常需要去村民家里补充食物或者在原地卧下休息,每当这个时候,僕都会在村民家外面等着或者也原地蹲在地上恢复体力。僕身上经常装着一个馒头,午饭就用它代替,僕尝试过揪下馒头喂给猫吃,不过猫每次都不理睬,僕只好自己吃馒头。虽然这只猫走走停停步履缓慢,但是经年累月下来,它走遍了村子里的大路小路,也几乎去所有的村民家里搜寻过剩饭,僕跟着猫也把村子转了无数遍,每一处景致都记在脑子里。不光僕以其怪异的举止成为村子里一个离群索居的人,而且这只三脚猫在猫的群落里也是一只离群索居的猫。村子里的其他猫对这只三脚猫几乎都没有友好的态度,在路上面对面遇到时,两只猫发出的唯有从身体里产生的威胁性吼声,而见不到像其他猫那种互相摩挲脸部的亲昵举动,就算在猫们的发情期,也见不到公猫们靠近这只三脚猫,或许它以其残废的身体早已成为猫们主动远离的对象,残废是可恶的。因为这种状况,三脚猫和僕之间有着一种深邃的、本质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分别是自己群落中的局外猫、局外人。不过三脚猫显然没有因为这一个共同点而对身后的这一个怪人产生亲切感,总体来说,它厌恶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活物。至于僕呢,从他那常常面无表情的脸部来看,根本推测不出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踪这只三脚猫,不管是善意也好敌意也好好奇心也好,看不出来任何情感性的表现。总之,在僕跟踪三脚猫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两者之间一直维持一种不好不坏、既不亲切也不陌生的关系,谈不上伙伴,也谈不上敌人。 就这样一直跟踪下去,僕可以追踪到猫离世的那一天,他现在三十几岁,而猫的年龄则谁也不知道,但是看体态和眼神可以感觉到它已经不年轻了。本来一个跟踪、一个被跟踪,两者构成一种稳定的日常关系,似乎一方已经离不开另一方,但是有一天,僕把三脚猫跟丢了。那一天,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昨夜的一场暴雪刚过,大地上白雪皑皑,北风呜呜乱吹,路上的积雪被冻得结结实实,看不出一点要融化的痕迹。僕照旧啃着手里的一个馒头,慢悠悠地跟着前方三脚猫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冷风直往僕的胸口里灌,他哆嗦着揪着自己的衣领,低头抵御寒风的侵袭,这时候空中落下了几粒冰晶在僕的衣服上,不一会,大颗大颗的雪花纷纷落了下来,在狂风的席卷下,雪粒疯狂地往僕的眼睛里钻。他只能把头压得更低了,艰难地看着前方猫爪的印迹前进,僕的脚印踏过路面,大雪很快将它们掩埋,等到僕跟着前方的踪迹转进一个巷口,再往前走时,却发现雪地上已经踪迹全无。他抬起头,望了望前面,依然看不到猫的身影,他沿着巷子走到了尽头,面前是青砖垒砌的墙面,这里是一条死路。猫去哪里了呢?僕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是翻墙到了另一条路了吗?这不可能,冬天的墙面都结晶了,比平时还要不好落爪,况且就算平日里也见不到它有翻墙的能力。是巷子走到了一半,转身又退出去了吗?这也同样不可能,地上的足迹只有一条单行线,如果猫沿原路返回,那也会被自己撞到才是。僕顶着大雪在巷子周围转了几转,好几条路都找了,都看不到猫的踪迹。无奈,他只好暂时回到居所,来到房间,打开抽屉,找到纸和笔,在纸上写道:猫失踪了。这是他自己的思考方式,凡是他不理解的事情,他都在纸上记下来,只有如此,他才能暂时卸下思维的压力,不至于在晚上睡不着觉。 第二天,猫依然没有找到。 第三天,猫还是没有找到。这一天晚上,僕在纸上第三次写下这个句子:猫失踪了。写完之后,他写下第二句话:猫死了?这句话写完之后,这个可怕的预想就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终于失眠了。 第四天,僕用冷水洗了把脸,在口袋里装好一个馒头,重新出门去寻找那一只猫。他走遍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路,遍地寻不到猫的踪影,这时候,只能去村民家里搜寻了,只是这个想法无法实行,僕预见到自己被村民赶出家门的情形。思来想去,现在就只剩下一处地方可去——电影院。电影院建立在大路的尽头,是村里唯一的公共空间,说是电影院,其实并没有相关的配套设施,每当县政府组织人过来放电影时,需要在电影院临时搭设幕布,不放映电影的时候,那里只是一个空空的院落和一座空空的房间,秋收时,这里同时充当晒庄稼的广场。僕在积雪的道路上朝电影院走去,这时降雪已经停止,一轮暖阳升在空中,坚硬的雪粒开始融化为透明的雪水。走在路上,僕的心脏跳动不止,他预感到猫就在电影院里,他回想起跟踪猫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他一直没有见到猫的住所在哪里,每次都是到了睡觉的时刻,自己就结束了跟踪。现在想来,猫的住所极有可能就在电影院,它讨厌人,不会住在村民的家里,而除了民居以外,只有电影院是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去处。僕勉强按捺激动的心情,打开电影院的大门,果然看到那只三脚猫缩成一团卧在舞台的角落里。等僕走近以后,那猫立即拱起身体,嘴巴里呜呜作响,僕只好退后几步。他看到猫的身上多了几条抓痕,有好几处的毛都脱落了,只留下苍白的皮肤。他还看到猫的一只眼睛关闭着,那里只有眼皮凹陷下去,似乎眼球被挖了出来。还有,猫的最后半截尾巴终于被截断了,肛门上方无遮无挡,干干净净。等到猫侧过身来,僕才看到,猫仅剩的一条前腿也被截断了,三脚猫变成两脚猫。僕久久地看着眼前的这幅景象,不知道现在的猫该如何行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猫似乎决定了什么,靠两只有力的后爪立起身来,像一只袋鼠那样一跳一跳地离开舞台。僕跟在后面,猫回头看了看僕,没再发出吼叫,转身继续往前跳跃。猫跳出了电影院,朝着大路的尽头继续跳去。跟在后面的僕迟疑地立在原地,因为猫前往的方向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无人区,那里只有沙漠、沼泽和动土,连一条路也没有。僕看着猫跳跃的背影,犹豫不决之间,身后又聚起那一帮孩子,他们不厌其烦地唱起那首歌谣。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清水河的河水那样长,一直流到太平洋。 白沙地里无所有,住在里面活不长。 …… 僕这次没有理他们,听着尖利的声音唱起的歌谣,他感到心里一阵恶心。他决定跟上那只猫。他跨过了桥下的清水河,正式走到了村子的界限以外。前面是漫无所有的沙漠,寒风卷起沙尘肆意地飞舞着,沙子钻到了僕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里。他吐出嘴里的沙子,闭起嘴巴,跟着怪猫跳跃的身影,就像在跟丢它以前的那一个下雪的日子一样。走在沙漠里,踏出的脚印立即被飞沙覆盖,就像从来没有这一猫一人的存在一样。太阳落下了,太阳又升起了,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僕忍着饥饿跟随着猫的脚步,猫不停止,他也不停止。穿过沙漠,穿过沼泽,穿过冻土,这两个存在来到了一处奇异的地方,似乎春天提前降临了这里,紫红色的土壤是湿润的,上面稀稀疏疏萌发着青草的嫩芽,极目四望没有一棵树木,有的只是广袤无边的紫红色的土地,仿佛就连远方的天空也被染成了紫红色,彩色的云霞吻着落日,奉献无限的柔情。就在太阳马上要收起它的最后一丝光照之前,那只怪猫停下了脚步,像根木头那样转过身来,僕看到猫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自己在猫的眼中也是一样。在金黄的光照下,僕看到猫的两只尖牙从上颚长长地伸了出来,伸到下巴以后,转而向前弯曲,最终长成獠牙一般的样子,僕揉了揉眼睛,猫的獠牙还在那里,它俯下身,将两只獠牙钻进潮湿的土壤里,掘起了一些土壤,不一会,那些土壤就变为一堆,一个能容得下猫的躯体的坑被挖了出来,它用鼻子往下嗅了嗅,然后跳了进去,蜷曲了身子,摆出熟睡的姿势。猫不再发生动静。僕踩着脚步,轻轻地走上前,看着坑旁的泥土,它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义务,用手掌一捧一捧地把土壤覆盖在猫的身上,泥土全部放完以后,他在鼓起的小土丘上柔软地拍了拍掌。做完这些事情以后,太阳已经落下去一段时间了,空气里的温度降低了下来,四周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僕抱着双腿,安静地坐在猫的坟墓旁边。是不是也要为自己挖一座坟墓呢?他在心里犹豫不决。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问一问那只猫的意见,即使他不能说话,即使他不懂猫的语言。 2024年2月 END

February 17, 2024

2 | 微型小说《烧枯秧》

芦笋,中文学名石刁柏,被子植物门单子叶植物纲天门冬目百合科天门冬属天门冬族,分布于中国、德国、法国、西班牙、美国、日本等国家。中国境内,山东菏泽曹县地区芦笋种植面积广大,被称作“中国芦笋之乡”,该地气候四季分明,属暖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多偏北风,夏季多偏南风,春秋风向多变,降水主要依靠夏季风带来的水分。由于当地一系列相宜的地理环境特征,使得其出产的芦笋产品具有笋尖不开散、表面光滑、肉质洁白细嫩等特殊品质。201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正式批准对“曹县芦笋”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陈楼是曹县地区的一个行政村,曾经也以芦笋为主要的经济作物,有过芦笋在耕地里连成片的时候,近十年来芦笋种植面积逐年减少,耕地重新种成小麦和玉米,芦笋的种植不复当年的热闹景象,冬季里在一片片绿色的麦田里,仅能看到枯黄的芦笋秧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地点缀着。 立春刚过,村子里四处还残留着上一场雪的痕迹。僕约霞原出来去田野里散步,他们刚刚返回村里没有几天,不过各自心里都怀揣着心事,僕被公司裁员,霞原则是主动辞职,等到过完农历新年返回工作生活的城市以后,事态会如何进一步发展谁也说不准。两颗心共同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今夜是除夕夜。 东南风一刻不停地吹着,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源源不断。毕竟临近春天了,空气里的温度已经上升,风吹在脸上不再寒冷刺骨,反而却很舒服。两个人一手拿着罐装啤酒,一手拿着烟,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时刻已近黄昏。 “不回家里吃年夜饭也没关系吗?”僕问。 “完全没问题,与其听爸妈就工作的事情唠叨,不如和你一起散步来得开心。”霞原说,“而且他们可能还要吵架。” “吵架?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家里的债务问题吧,我也没有过问。反正每年爸爸从外地回来,都要和妈妈吵上几架。” “唔。”僕将目光盯视前方,没有再说什么。 “你呢?你也不用回家吃饭吗?” “有妹妹陪我爸妈。我这几天在家里实在憋得难受,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两个人碰了碰杯,分别将一口凉阴阴的啤酒咽下喉咙。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天幕渐渐转暗,黑暗分子在空气中的浓度不断升高,最终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片墨蓝色,月亮的光洁普照大地,使得水泥路上反射出一层幽幽的白。刚才猛烈的风现在已经将要止息了,四周阒然无声,只听得到一直循环播放的村广播声:“县委县政府关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决议……保护生态环境,建设文明社会……提倡过年新习俗……” “咻——啪。”远处杨店方向升起一束烟花,打破了单调的寂静。僕的嘴角挂起了微笑。“咻——啪。”仿佛为了回应,背后的陈楼也升起一束同样的烟花。接下来,直到下一声炮响之间是大约持续十秒钟的静寂,僕觉得这十秒钟如此漫长,仿佛正在心里为某个东西捏一把汗。终于,意料之中的响声出现了,远方共同响起几处零星的炮声,渐渐地,炮声越来越多,没有一秒钟断绝。僕和霞原站在田野里,静静欣赏远处连成片的炮声和烟花。炮声追赶着炮声,烟花重叠着烟花。 “你听,有没有听到什么?”霞原问。 “不就是炮声吗?”僕说。 “除了炮声呢?” “广播声?”僕注意到广播声明显被村委会调大了。 “除了广播声呢?” “听不到了。你听到了什么?” 霞原按住僕的肩膀,并不立即回答。一个声音越来越近。 “是警笛声!”僕反应过来。 “这可有够瞧的了。” “无非是装装样子罢了。” “不止装装样子,去年除夕夜不是听说邻村有村民被逮到以后,在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吗?” “放炮的人那么多,怎么能抓得过来。” “就算抓不完所有的,也会抓几个倒霉蛋当典型的。” 嘴里的烟抽完了,僕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盒,发现那里已经空了。“啪嗒、啪嗒。”僕空空地在眼前点燃了两下打火机,右手大拇指按下电子打火器,引燃喷出机体的燃气,一道长长的火苗应运而生。暖黄色的火苗在微风中闪动着,映出霞原脸庞的样子,他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黑暗里,投射在水泥路上的影子忽大忽小,没有确定的形状。欣赏着手中的火焰,僕的胸中应时喷发出某种细小的物质,他心脏的跳动瞬时变得更加强而有力,血液的循环拥有了更快的速度,仿佛不断冲撞着以细胞作为形式的阻碍,几天以来淤积在心中的不畅感短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自己耳目一新的感觉。“砰砰——砰砰——”他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声,缓慢而强劲,“砰砰——砰砰——” 僕用眼睛盯着霞原。 “想不想也搞出一点动静?”僕说。 “买些鞭炮放放?”霞原说。 “那样太麻烦,而且这时候的商店已经不卖鞭炮了。” “那要怎么做?” “烧枯秧。” “烧枯秧?” 僕点了点头。 “恐怕点不着吧,你看,芦笋秧子还被雪压着,应该还潮着呢。” “试一试就知道了。” 僕蹲下身子,把打火机放在一丛芦笋秧子底部,一束小火苗跳了出来,瞬间引燃了枯秧,小火快速长大变成大火,火焰的温度把覆盖在枯秧上的积雪融化为清水,顺着秧枝流了下来。一丛枯秧的火焰接续引燃旁边一丛枯秧,僕接着点燃另外两丛枯秧,很快的工夫,三行枯秧燃烧完了,只剩下露出地表的黑黑的根茎。 “怎么样,带劲吧?”僕看着黑色的地表和滞留在半空中的浓烟说。 “带劲是带劲,只怕引过来警察。” “就是为了把警察引过来才烧的。” 霞原看着僕的眼睛,有所领会地笑了,“好,接着烧!” 两个人漫步四周,挑了一块大些的田地,枯黄的笋秧匍匐在地表,秧茎早早被风折断,秧叶上的积雪融化得几乎干干净净,看起来很好燃烧。僕和霞原分头行动,在笋秧的头尾和中间位置四处撒下火苗,不一会,连成一线的大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就像从地底的黑暗里凭空拱起了一条条火焰连成的山脉。僕一边欣赏明亮的火焰,一边贪婪地吸吮燃烧笋秧产生的灰烟,“吼——吼——”僕情不自禁地朝火焰叫了起来,他点燃了一丛巨大的地上烟花。 “有人过来了。”霞原叫停了僕不顾一切的喊声。 “几个人?” “就一个,你看。”霞原指给僕一个方向。 “看起来不像警察。别担心,我们继续烧。” 火焰继续闪动着。穿着黑色衣服的那个人不断逼近。 “他朝我们这里走来了。”霞原说,声音里带着紧张。 “没关系,两个人打得过一个人。”僕把打火机揣进兜里,和霞原一起紧盯着那个人的动作。 那个黑衣人走到两个人面前,用粗砺的嗓音说道:“这里是我的田。” “你说什么?”僕一时认不清情况,还没有从烧枯秧的兴奋里回复过来。 “我说,这里是我的田。”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啊呀,实在对不起了大叔。”霞原抢先向男人道歉,“我们烧之前是不知道的。” “不经过主人的同意就可以烧他的田吗?”男人说,似乎没有让步的意思。 “是我们不对。”僕开口道。 “哈哈哈哈。”男人令人意想不到地大笑道,“烧得好!烧得好!” 僕和霞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你们接下来还要烧吗?让我也加入吧!”那男人竟然开始像一个顽童一样摩拳擦掌起来,满怀期待的笑容在脸上挤出深深的皱纹。 “如果要烧也还是可以烧的,那就另外再选一块地吧。”僕将信将疑地说。 很快之间,新的笋秧物色好了,同样是看起来很好燃烧的状态。男人抢先在两人之前点燃了枯秧,看着喷薄而出的熊熊大火又是拍掌又是大叫,他的快乐激动着僕和霞原,使两个人同样加入了为火焰而疯狂的队伍。一处枯秧烧完了,再烧下一处,只要枯秧还在,火焰就永不止息。燃烧枯秧的过程里,警车一直迟迟未到,相反倒是来了零零散散十余位村民,他们无一例外都加入到了烧枯秧的队伍里面,不管点火的还是没有点火的,都一样围着火焰跳舞,那快乐的场面无论谁看到都会感动不已。 除夕夜就在烧枯秧的游戏里度过了。 过完农历新年,僕和霞原分别返回各自的城市,为了寻找新的工作机会而四处奔波,那个充满火焰的夜晚依然时时在他们的梦里找上门来。 2024年2月 END

February 16, 2024

4 | 微型小说《燃烟》

“啪嗒。”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左手夹着的一支香烟凑到飘动的火焰上头,燃着了自身。吮吸一口以后,烟头上的点点火星徐徐向根部推进,冒出一股歪歪斜斜的烟雾,自由地飘向空中。这时,烟从左手换到右手,把刚刚出现的一点烟灰磕进玻璃杯替代做成的烟灰缸里。青苹果牌玻璃杯,容量250ml,是女友的闺蜜赠给女友的礼物,一共六只。作为烟灰缸的替代品,青苹果再合适不过。假如用一次性塑料杯,则必须在杯里加水,否则要烫坏周围的杯壁和杯底,而且烟头和烟灰浸在水里发黑发酵的画面着实会引起我的生理性恶心。假如用专门而专门的烟灰缸,随着工艺的发展,顾客想使用任何款式和功能的烟灰缸都会被无可置疑地满足,毕竟烟灰就要被放在烟灰缸里,烟灰缸生下来就是要用来装烟灰的那一种存在,这样一种事实若合符节、无可挑剔,但是,我却丝毫提不起买一个正经烟灰缸的念头,在我这里,烟灰不是必须要弹进烟灰缸里的,而是要被弹进烟灰缸的替代品里的,我尝试将烟灰弹进泡面盒、弹进啤酒罐、弹进马桶、弹进玻璃杯,弹进除却烟灰缸而能够发挥烟灰缸功能的一切事物里,这一系列行为简直已经锻炼成为某种弹烟灰的哲学。“啧啧,你这个人可真怪。”当女友的闺蜜在登门拜访时看到我把她送的杯具当做盛烟灰的工具时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向她解释自己弹烟灰的哲学,她听完以后不仅没有理解我,反而更加叹惋:“买一个烟灰缸也不是多难的事,你可白白浪费了一只杯子哟。”尽管一个烟灰缸会比这一只青苹果更加贵。 前面已经说过,作为烟灰缸的替代品,青苹果最合适不过。它有几厘米厚的杯底,玻璃杯身厚度适中,杯口是平滑的曲线,除了“青苹果”这一个纸质标签,其余不再看到有任何装饰。无论怎么看起来都并非贵重的物品,远远达不到玻璃工艺品的艺术层面,女友闺蜜送这套杯具过来的起因已经完全忘了,无非是几个朴素耐用的小玩意儿,不值得在它们身上花心思细究什么,只需要知道我把六分之一的青苹果当做烟灰缸来用,而且用得非常顺手那就够了。 香烟夹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细小的身躯衬得自己的手指更加粗大了。记得刚刚开始抽烟的时候,我使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香烟来抽,因为一切都是刚刚开始,不懂得控制吸烟量,不懂得保护夹烟的手指,不懂得保护进烟的口腔,导致我在半夜抽了十几支“利群”后,天亮起来看到两支手指被熏得黄黄的,口腔上颚被烟雾烫出来白疮。有了这次经验以后,自己便长了教训,至多连续抽两支烟后便不再抽了,夹烟的手指也从大拇指和食指改为食指和中指,这样方便引导烟雾的流向,不至于再使烟雾熏到手指。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浸入肺叶又从鼻孔吐了出去。吸烟有过肺的吸法也有不过肺的吸法,刚开始时,我仅仅让烟雾在口腔停留一会,就用嘴巴将烟雾吐出,与其说我在享受吸烟的实质不如说我在享受吸烟的形式。对于肺部健康的关照让我迟迟不敢吸烟入肺,后来问了一位50岁的跑步爱好者,他果断地说“入肺”;也问了一位表哥抽烟对他自己肺部的影响,他不无自豪地说“我的肺有自洁功能,一直到现在它还像小孩的肺一样干净,这可不是我胡说,是有医生作证的”。此后,我断断续续地问了许多人同一问题,有的人肺部确实糟糕了,也有的人依然拥有健康的肺部,这时我终于明白了,肺部的健康与否就像许多其他问题一样,是属于个人性的问题,并非从他人肺部的健康也能推知自己肺部的健康,也并非从他人肺部的不健康就能推知自己肺部的不健康。总之,从个别性无法推知个别性,就像有时从一般性也难以推知个别性一样。个别性的人生,个别性的原因,个别性的后果。 我的右手依然夹着这支个别的烟,烟叶已经燃烧到将近一半了,烟雾袅袅。白色的雾霭往天花板散去,刚刚脱离烟叶时,烟雾的还有着固定的轨迹,那轻妙的姿影仿若上等的丝绸,不一会,盯着烟雾的眼睛就捕捉不到任何特殊的形状了,只看到白色的烟雾聚作一团,嵌入原有的空气分子中,在头顶上空氤氲开来。我想到卡夫卡的《地洞》。至于为何在吸烟时想起这篇小说,似乎没有特别的缘由。只是当躺在沙发里,排空大脑,用双眼空空地盯视自己制造的烟雾的过程里,想到了《地洞》。“我”挖了一个地洞,在里面捕猎和贮藏食物,费尽心思琢磨如何抵御外部的可能入侵的敌人,终于被地洞里持续不断的一种细小的声音折磨得神经兮兮。“我”已经是一个相当野蛮的人了,在不见阳光的地洞里大啖可能已经臭气哄哄的食物,也许大便小便都在地洞的某一个地方或者某几个地方解决。在地洞里,“我”没有抽烟,似乎并没有这个习惯。那好吧,我不妨去地洞里抽第二支烟吧。我把“我”赶出了地洞,在他的地下城郭啃食他的食物,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土堆里点燃一支香烟,烟雾不一会就充满了广场的全部空间,并通过周围好几个洞口向其他方向钻去。经久不息的烟雾。香烟燃尽,我在旁边的土地上碾灭烟头,并在四周围起了一个烟灰缸样子的东西。 在这一支烟的时间里,我是他的敌人。他终于遇到了自己那个从未露面的敌人。 我还在等待我的敌人。 2024年2月 END

February 1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