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 微型小说《权力为你准备》

怎么,到现在您也还不明白吗?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您准备的,在这座城,您拥有最高最大的权力,这是此时存在于此地的最为坚硬的事实,只要是您说出口的话就必然会派出手下执行,十个手下不行就再增加十个,只要是您相中的东西就必然会准备钱款为您采买,采买不来那就抢夺。您理解了吗?您一定已经理解了。只是要等您真正反应过来则还需要一点儿时间,然而小人在这里终于能悄悄地稍稍地放心了,因为这样一点儿世间的道理小人还是知道的,每件事物都有它固有的不断加以重复的程序,从外面去看,那些程序就好像是被提前设计好的一样。小人的使命便是在您身上启动这样一组程序,现在开关已经按了下去,只等电流抵达,您的眼睛便终于亮了。您要说话了?您终于打算说点什么了! ——假的。 请您不要这样认为,如我刚才所说,这里的一切全都为您所准备。说得残酷些,就算小人的这条贱命也全部攥在您手中。 ——所以才是假的。 您的意思究竟是? ——真实不需要被准备。 可是人们希望为了您做出准备,难道连他们的希望也是假的? ——他们的希望不假,你的希望呢?你将希望什么? 他们的希望就是小人的希望。 ——不要躲!把你的希望清楚明白地说出来。没话讲了吧。难道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不都是你和藏在你背后的人的计谋?到最后只是为了让我出丑!是吗! 看看您,看看您都说了什么。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以为?您知道我现在有多伤心?欺骗您捉弄您对我、对我们没有任何的好处,相反,我们是您的仆人、您的家宠,只有当您好了我们才会好,然而要是您实际得着了伤害,必定将有十倍的伤害临到我们身上。 ——我能相信你吗? 百分之百,小人的命正正捏在您的手心里。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将履行? 在这里,在这座城,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具有实际性的力量。 ——好,那你自杀给我看。 大人,我想您对摆在自己面前的事实一定产生了一些误解。 ——我连杀掉你都做不到,我还能做成什么? 虽然以小人的身份不适合说出那样的话,但是我还是得提醒您,孩子气的任性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您的目的,无论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此地杀死你就是我的目的。 在您还没有用两手完全掌管这座城以前,我有必须存在下去的理由。 ——不杀掉你,我将如何树起自己的权威? 您的权威已经预定好了,早就牢牢实实地刻进居民的脑袋里去了。您的权威不需要再通过我的死亡去增加。眼下您最需要做的不是杀死我,而是将自身这一存在从普通人的意识里打捞出来,意识到你不再仅仅是你,你还是我、还是我们,你还是你的手下,你还是这座城市,你还是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居民。如何,您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不,不改变。我仍然要杀死你。 我拒绝。 ——嗬嗬,我到底能用这权力做些甚么事呢? 做您想做的任何事,不违背事物自身程序的事。您必须要抓紧在自己身上找到这样的程序,启动它。大人,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这是小人的错。小人必须提醒您一句,您已经不再是一个穿行于人海中的普通人了,在您这里是真实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则是梦。您必须得试着把身体里的普遍性悄悄地打扫出去,把特殊的东西留下,那特殊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只有它们才能解释你为什么正在掌握如此巨大的权力——甚至是能够深深震慑事物自身程序的那样巨大的权力。只有当您认识了它们以后,才能获得真正的安慰。当然,说到底这只是小人的一番揣测罢了。 ——好,真的是太好了。 如事实和未来所见,您的权力将是无边的,就像脚下的这座城市是无边的一样。 ——为什么我竟然在这,我昨天是谁? 二〇二五年七月 END 封图:classicsfilmclub

July 27, 2025

95 | 微型小说《请问,外面下雨了吗?》

花三十元从贩售机取一把折伞,街上的雨嗒嗒嗒地落在伞面上,街上的雨洒洒洒地落在伞面上,呼啦啦有风,把雨贴在衣服上,啪叽啪叽鞋在踩水,咻咕咻咕汽车穿过,哐当一下——人在摔到,脚下凉滑——鞋子潮湿,快速快速——不想淋雨。 呀!终于有房子挡雨,进火车站,把伞收起来。看看时刻表,时间绰绰有余。车次是几来着?1506。再确认一遍吧。1506。到哪里——火车最后的目的地在哪里?深圳。确认是深圳吗?深圳。看看表,时间绰绰有余。困了,早饭没吃。 哎,咖啡太贵。“有比较提神的茶饮吗?” “这个……”女孩在想。 “这里的茶品都没有这个功能吗?” “我想有的。帮您选择茶含量最高的饮品好了。茉莉花加绿茶可以吗?”女孩说。 “这种的最能提神喽?” “我想是吧。”女孩说。 把款付掉,把茶接到。 “请问,外面下雨了吗?”女孩看着伞,有雨滴留在上面,她又把头伸向柜台外,即使那样,她也看不见窗外。 “是下了。” “大不大呢?”女孩说。 “嗯……我想大吧。比小雨大……不过……又比中雨小。” “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女孩点头 离开,又返回。“你能顺利理解雨的程度吗?” “我想我理解了。比小雨大,比中雨小嘛。”女孩得意地看我,好像很满意我给的回答。 “是的,那就好了。我以为雨势的大小,对你有很重要的影响。” “也没那回事,就是关心一下外面的情况,而且看你又觉得不是难说话的人。”女孩说。 “不过雨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一会大,一会小的。” “嗯,确实啊。”女孩说。 “所以假如你没有亲自去看看雨,就永远也不知道雨势的实际情况。隔着玻璃看也没效果喔。” 女孩捂起嘴笑,“提醒你一句可以吗?” “说吧。” “下次想提神还是喝咖啡好了。”女孩说。 “我会把你的话叠起来塞进钱包里的,跟身份证放在一起。” “那样再好不过。”女孩收起眼神,转身忙起自己的事了。 快出发了吗?马上要了。要去长沙呢。嗯嗯。去那里干什么呢?是啊,干什么呢。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那就别去。好,可是好像记得有一个朋友在那里等着呢。想不起来就不要去了。好,不去了。 车票作废,时间太早,去唱歌吧。于是我扔掉车票,搭公交去练歌房。 “请问客人一共几位呢?”练歌房前台的女孩说。 “一位。” “一位啊……好的。”女孩说,操作了一会电脑,“请问外面下雨了吗?”放在柜台上的我的折伞留着雨渍。 “下了。” 女孩点头。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再补充了。 她不关心外面雨势的情况吗?想对她说,终于又作罢。 唱完了,不过瘾啊,再唱一次吧。嗓子哑了,先去买药治疗。含着药返回练歌房。 “嗓子都哑了,还能唱吗?”前台的女孩说,是另一个女孩。 “能唱。帮我开房。” “一共几位客人呢?”女孩说。 “一位。” 女孩捂住嘴巴笑,“别逞强,有三个小时呢。” 我说没关系。 “开好了,”女孩说出房间号码,“请问,外面下雨了吗?” 我看看手里的伞,刚才淋过的雨,在上面形成新的水渍。 “下了啊……还不小呢。” “哦。”女孩点点头。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就雨势对她多说点什么,“现在雨下得很大,这也没关系吗?” 女孩歪头想想说,“没关系啊。离下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我又不是龙,非得借着大雨飞到天上去。”女孩说。 “你见过龙?” “算见过吧。”女孩回答。 “告诉我,长什么样呢?” “灰色的,又有点白,像攒满了雨的云。”女孩回答。 “就这么多?” “嗯嗯。”女孩点头。 “谢谢你,我想这个问题曾经想得很苦。” “你肯定会见到的,不用担心。”女孩回答,“但是那件事真的绝对没有关系。” “哪件?” “雨下得太大这件事。”女孩回答,然后催我赶去自己的房间,已经到了该唱歌的时间了。 原来是那样啊,那么我就放心了,你们都找我来问雨的问题,我还以为雨对女孩来讲该有多么重要呢。 二〇二五年六月 END 封图:Rimpei

June 26, 2025

94 | 微型小说《遗嘱是这样写的》

预料许久的六十岁即将过去,明天以后,他就六十一岁了。一年之前,当他六十岁生日那夜,房间里双层的窗帘被他早早合上,电灯关着,唯一发光的是立在烛泪上的一根白色蜡烛,软底拖鞋下面的木地板、卧室床上橘黄色的格子床单、挂在厨房墙壁上的银色餐刀,这些物什丢掉了自己平常的颜色,经由烛光的照射,共同落入飘忽不定的晦暗当中,它们的形状在他身后互相叠加,慢慢虚化。窗户是关闭的,房间里没有风,那烛焰却总是跳动,好像一定要摆脱烛芯的控制飞到屋顶去似的。他的左手握成拳头,靠在餐桌上支起脑袋,露在桌子以上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背影,那影子因为蜡烛的缘故颤动不止,和它的本体之间发生鲜明的对比,本体像处于静止的思索之中,影子则想要把他从这种思索里拉出来。 此刻,他的心脏在狂跳!虽然他仅仅坐在椅子里不动,仅仅把手托在额头上,就像一个疲倦的人经常会做的那样,可是他的心跳那样剧烈,就好像他正在黑夜迫近的大路上不顾一切地竭力奔跑。他刚刚送走一位女朋友,他们是高中时要好的同学,大学也读的是同一所,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三个人在房间里庆祝他的生日。和他们道别以后,他就立刻把灯关了,把餐桌上剩余的一根蜡烛点上,默默在椅子里坐下来,他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体会六十岁的感觉,看看衰老会不会像打开的水龙头那样一泻而下,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淹在水里。当然,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刚吃饱的肚子像躺在地板上晒太阳的小猫一样安分,吃完饭充分地漱了口所以嘴巴里这时也没有酸味,因为喝了一点红酒所以脑袋里有困倦的感觉但是并不强烈相反是令人舒服的那种程度,手臂活动自如(他举了举手臂),双腿活动自如(他抬了抬腿,离开餐桌蹲下又站起来),很好——这当然不坏,他在自己六十岁的身体上没有发现新的大块的衰老。然而,他的心脏依然止不住狂跳,那封信是否还要写出来呢? 信里将会装上一份遗嘱,遗嘱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堇,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谢谢你来和我一起度过六十岁的生日,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日,没有比在这个生日上收到你的祝福更好的了。不过我已经不打算继续活下去,所以也不会再有第六十一个生日了。我害怕变老,这你是知道的,当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向你诉白了个中实情,你可是结结实实嘲笑了我一顿呐,你说我比你身边的女孩儿们还要怕老,长得又不好看怕老却怕得要命,真不明白在想什么。 是的,我就是那个长得丑却又怕老的人,意识到大家都在一点一点地老去让我心情黯淡,而且周围还不断地听说有人在一晚上就老去了,对我来讲这是最恐怖的恐怖故事。手臂上的静脉一旦突起就不会再自己消失,所以人生只是一条单行道罢了。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在六十岁时让一切戛然而止——在我老了然而还没有老得不中用的时候。我想这样一种自我安排是符合我对人生的观点的,这种观点在青春期时一旦获得,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的改变。 先把重要的事安排了吧。我决定把自己的遗产平等地分成两份,一份给我姐姐,一份留给你。请你一定不要拒绝,这些年来你通过友情给我的支持是无价的,而且我的身后事需要麻烦你来处理。自然一定是火葬,千万不要把我塞进棺材里埋到地下,这比衰老更让我害怕,我姐姐来了就让她好好看看这句话。用火把我烧掉,剩下的灰撒到水里喂鱼或者埋到树下当肥料,都好。我没有给自己准备墓地,你也不要帮我准备,我的财产不多,买完墓地就不剩下什么了,我希望自己剩下的钱能多用在活人身上。假如我的姐姐想要保留我的骨灰,请你一定要拒绝她!我知道她会拿这骨灰去干什么——把它封进水泥里埋起来,那样我死也不得安宁! 实话实说,我是抱着只活到六十岁的觉悟生活到现在的,近些年来,虽然频添老相,然而我在内心中实在地具有一种喜悦,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自己的意志将会永远熄灭,我将变成一颗什么也不是的微尘飞向宇宙当中。 再见了,堇! 又及:拿到我的死亡证明以后,打这个号码:131 ×××× ××××,他们会寄给你我的正式遗嘱。 他把信拿出来读了一遍。他将变成飞向宇宙的那粒微尘吗?明天他就六十一岁了,右手的青筋只增不减。 “确定那样做吗?确定那样做吗?”暗处的声音说。 二〇二五年六月 END 封图:Derrick Ofosu Boateng

June 23, 2025

93 | 微型小说《胃作为思考的器官》

日子是贫穷的日子。赚得的钱大部分用来买东西吃,还常常觉得不够,不能吃饱。明明每次都注意不去买太贵的食物,假如在餐馆吃面条也一定记得续一次面,可是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一定发现,钱早变成水中的小鱼穿过那些看不见的孔洞溜走了。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奇怪,越是贫穷越是胃口大开,反而看那些富余的人在有人弹钢琴的餐厅里吃饭的样子嘴巴张得却像雏鸟那样小了。 在饿肚子的同时,我还养成了在街上和别人吵架的爱好,几乎每个月都要吵上那么一次,吵得多了,我可以一边挂着令人亲切的笑容,一边朝对方说那些下流无耻的话。看到被我骂的人在震惊中气急败坏语无伦次的样子,我深深地感到自己获得了奖赏,与此同时,从胃底竟然也泛上来一种吃饱了的感觉。当然,那是假的。可是,虽然夏天的白雾消失得那么快,能认为它们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幻觉吗?我就像要抓住那些雾气似的,在下流的语言中寻找饱腹的感觉。 当医生的朋友四次看到我在街上辱骂别人,他提醒我不要再那么做了。我和他并无私交,只是在大学的时候同属一个社团,有次出去一起搬东西,才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而已。这次又见面,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随身带来了一个听诊器,贴在我的肚子上,仔细地听那里的情况。他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拿下听诊器后,他建议我跟他回医院去做医学成像,好好看看我肚子里的情况,不仅要看肚子,还要看脑袋。 “为什么你还要把时间花在我的身上呢?老实说,我们两个人已经生活在不同的层面上了。这点你肯定比我更加清楚。”我对他说。 “现在的情况是,也许你的大脑已经掉到你的胃里了。”他说,带着医生的目光。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那些专家们现在也不知道。国际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病例,就是说,有人的脑袋完完全全滑到了自己的胃里,在那里形成了一个超级胃袋,胃还把肠子一半的消化功能抢了过来,有些穿过胃的食物直接就变成了㞎㞎。相关的消息尚且还在小圈子里传播,国内的媒体对此还没有跟进,社会大众当然也是一无所知。” “那个人还活着吗?” “当然,活得还很好,很有力气。和你一样。” 他的话令我冒火。什么叫和我一样? 他继续说:“事到如今,你必须为自己的性命做下打算了。在你身上发生的这项变化的不良后果目前还看不到,等真的发生了以后,我愿意替你承担治疗过程中产生的一切费用,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做我的研究对象。” 我说:“你就找不到其他人可以研究了吗?” “倒也遇到过两位,可是我能开出的条件要想打动他们根本是痴人说梦。在发现迹象之初,他们就把自己的家搬到高级疗养院里去了,那里的医学设备和医生的储备甚至超过医院。总之,他们是那种——你知道的——不缺钱的人。” “即使那样的人也和我害了同样的病吗?”我问,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说问句。 “大体上是一致的,都是脑袋搬了家嘛。不过还是有点不同,他们的脑袋没搬到胃里,而是搬到了肚脐眼里。刚开始有粉色的异物从他们的肚脐眼里钻出来,迅速长大,长到苹果那么大以后,有皮肤从底下把它包起来,隔着衣服看,像长出了第二个肚子。检查以后发现,那原来是他们的大脑。” 我像在听都市传奇一样听完他说的话。 他继续说:“也许在你们身上预演了人类未来的进化方向。不对,还说不好这究竟算不算进化,也许更像是分化。分成两个物种不好说,分成两个亚型应该是可以期待的。也许三个、也许四个。当说到恐龙,我们会想到各种不同的形象,然而一直以来,你不觉得人们之间都太相似了吗。” “希望我能长出翅膀。” 他没理会我打趣的话,他看我的样子仿佛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祸到临头,他说是时候做出决定了,“用胃来思考的感觉不好受吧,脑袋饿了会困倦、乏力,胃饿了只会像邪火一样燃烧。就胃本身的性质来讲,它并非一个良好的思考器官。” “是,胃不是一个好的思考器官,可是假如脑袋已经决定把自己藏到胃里,对此我能有什么办法,它那样做一定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我前面已经说了,我们是不同的人,简而言之,我是用洗发水把头发和阴毛一起洗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会把它们分开,知道吗?假如你的脑袋也在考虑搬家,那也绝对不会搬进胃里,没准搬到肛门里,或者像那些有钱的人一样把自己搬到肚脐眼里。” 他向我摆出一个乐意奉陪的表情,摇摇手指说:“就我遇到的病例来说,你已经是第三个,全国那么多医生,见到的病例肯定无可计数,然而网络上对此的讨论仍然是零。除非有一只大手在控制此事,否则周围不可能这样安静。对你的研究是否立刻展开,我还需要向外界探探眼睛再做判断。这段时间你就抱着你的阴毛论好好想想吧,等想明白的时候再通知我。记住,你的大脑已经坠入胃中,以细胞之间彼此理解的方式,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眼下谁也说不清楚,而且你自己最不清楚。” 二〇二五年六月 END 封图:Lok Hong

June 16, 2025

92 | 微型小说《女人、狗、男人》

就让那条狗继续以那样的方式吃食物下去吧。看看它,它偏着头绕着圈,不停地用舌头卷起地上的食物,仿佛它的下巴和脖子之间多出了一根骨头,使他无法舒服地低头,事实是这条狗误吞了毒药,导致它脖子里面的食道都硬化了。那些食物是草地上的一对男女特意留给它的,两个人经常带着燃气灶来这里野炊,他们的家就住在附近,与那只狗是老相识了。 女人和男人分别躺在两把椅子里,他们刚刚吃下了一点肉和培根,女人正拿烤面包夹着生菜吃。男人把全身舒展在椅子里,在鸟鸣声中落入了浅浅的睡眠。女人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男人的头发,她始终用按揉自己乳房的方式去揉搓男人露在外面的发丝。男人的脸由于暂时摆脱了下坠的重力,看起来更加年轻了,女人把这些看在眼里,愉快地发出笑来。不过她也知道,衰老的进程一旦开始,就挡也挡不住了,明明在一两年前,衰老还仅仅是一个预告,一个迹象。后面的年岁里,观看男人脸庞上的英俊如何与衰老共生,对女人的审美力提出了更高、更严格的要求。 太阳略略西斜,一直蹲在路边的狗这时也抬起屁股离开了。女人把男人叫醒,暗示他躺进早就准备好的那只庞大的藤编摇篮里去,虽然那个摇篮编得非常大,同时放进去几个襁褓里的婴儿也没有问题,可是男人进入其中显然还是无法伸直自己的双腿。女人是故意把尺寸做成这个样子的,看着男人挤在摇篮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腿睡觉,她会一下子感到非常快乐,几乎像把自己底下的毛露出来让凉风微微地吹着那样一般的快乐,这时候她就坐在椅子里,一边吃东西,一边伸腿晃着那摇篮。 自从男人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以后,女人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养,不久前的九月,她为男人在市郊的一所私立中学交了学费,希望他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在那里重新读书,于是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贴着储物柜坐进教室的后面,每天跟着刚从小学升上来的学生们一起上学放学。女人并不特别在意男人的学习成绩,下班的时候,假如她心血来潮,她会打电话把男人从学校叫出来,和他一起在草地上野炊,男人负责从家里搬出一切的重物,包括把那只巨大的摇篮安安稳稳地放在阳光照得见的地方。当提前约定好女人要接男人放学的时候,女人出门时会带上那支鸵鸟毛制成的掸子,就这样一路收集路上的气味,回到家里再把藏在羽毛里的气味一点一点抖出来给男人闻。男人闭紧嘴巴以后,对外面的世界也减少了兴趣,除去必要的事项以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女人认为需要带给他一些必要的刺激,假如不希望他的脑袋缩成核桃仁那么大的话,气味是极好的东西,它不用听不用看,一边睡觉一边就能闻。躺在床上的她,一边把毛掸子贴近男人的鼻子,一边遐想着自己会在男人的梦里变成什么样子,一直想到自己也睡着了为止。 狗消失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看它的样子又想讨食物吃了。女人分了一点剩下的培根给它,把自己没吃完的面包片也扔给它了。她重新坐回椅子里抚摸男人伸在摇篮外面的头发,那些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很长,连女人也记不清楚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长的,那些头发从摇篮的边缘垂荡下来,一直堆叠到下面的草地上,在那里盘出了几个圈,远远看去像有几只黑色的小猫正挤在一起睡觉呢。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图: Alex Noriega

May 29, 2025

91 | 微型小说《鬼气森森》

“好了,我们不如就在这里站一会儿,哪里也不去。我喜欢这儿,这里有很多人,很热闹,单单是看着路上的人一个接一个从身边走过去,或者看着他们拿出手机对着风景拍照又转着圈地忙活自己的事,我们两个却什么也不做,这就够令我开心的了。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样的一个地方来的吗?你肯定不知道,因为我们才刚认识,你是我在路上碰到的,我也是在路上被你看见的,半小时以前,不,还没过去那么久,十分钟,十分钟以前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方这号人物存在呢,是不是?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来历,就像我也不知道你的来历一样,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是公平的。 “所以,我想亲口告诉你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是那些事情太多太杂乱,临时找不出一根线头扯开去讲,是亭子里的小猫把线团弄乱的,它还把线团的一头一尾吃下去了,坏小猫。对了,我就是从一个到处是亭子和回廊的地方来的。不去讲也好,我还担心你会没耐心听完一下子逃走了呢。” ——“我会耐心听的。” “啊,那太好了。不不,这样不好。我变主意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讲了?” “你瞧我,自己差点都忘了,我家就住在这些房子后面,我直接带你过去看看不就得了吗?等你真到了那里,不用我说,一切也就明白了。怎么,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敢过去么?” ——“我家人说,不要跟陌生的人到陌生的地方去。” “你几岁?” 男孩告诉女孩自己的年龄。 “你比我晚出生两年。不过,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把爸妈的话全都当成猫粑粑丢进水里去了。” ——“猫粑粑长什么样?” “就是猫屎喽。每只猫拉出来的都不一样。你连猫也没有养过?” ——“没有。他们害怕小猫吃掉我的眼睛。” “嗬,真有意思的担心。” ——“可是这样的事概率不是零。” “有概率为零的事情存在吗?” ——“我想想。数学课上有老师问过这个问题。” “别说了。” 男孩闭嘴。女孩好像生气了。 “走,我这就带你过去,让你看看我每天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女孩拉起男孩的手,男孩还没开始犹豫就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街上的人们像洄游的鱼群那样密集,店里的人把斩好的鸭子装进纸盒子,牌楼下的人托起小孩让他们触摸顶上的花灯。两个人像两条逆行的小鱼,迅速离开大路,转到人迹稀少的小巷里,行人的声音在这里听不到了,霓虹也替成冷淡的月光,这里是与外面大为不同的世界。小巷的尽头是一片落败的古典园林,穿过水上曲折的步道,脚步两边是摇晃的水影,走下池塘钻进回廊,从回廊里看到一个亭子,坐过亭子又返回池边的回廊。水蚊子把男孩咬得直痒痒,他一边被女孩牵着走,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打自己露在外面的腿。 “怎么样,看到了?这里就是我经常来的地方。” ——“你家在哪?” “还在后面呢。” ——“那我们赶紧去吧,别在这里绕了,我的脑袋都绕晕了。” “白痴,你那是被蚊子的口水毒晕的。我带你看什么,你就看什么,别发牢骚,知道了吗?” 那是一个死园,往外的通道被人用墙封住了,两个人钻进黑色的树影里,那里用树枝挡着一个缺口,女孩拨开树枝,从缺口钻了出去,男孩也来到外面以后,女孩吩咐他用树枝把洞口重新盖住。墙外是几栋底层住宅,楼前种植着密集的小树,风吹过去,叶子飒飒作响。 “你看,那座楼的第四层就是我家。” 男孩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对面宅子里的灯一会亮一会暗。 “走,去我家看看?” 少女照样拉起男孩的左手,这次男孩却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站在原地。 “怎么了?不想去了?我家人会做蛋糕给你吃的,后母做蛋糕真的有一手呢。” 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在灯也坏掉的房间里捏面团的样子闯进男孩的脑袋。 “都走到这了,就不再多走一步?” ——“我害怕上去,这里让我害怕。” “你在怕我吗?” ——“我不怕你,我怕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离我太遥远了。” “嗬,遥远。你在作文里靠这个词恐怕得了不少高分吧。” ——“我得走了。” “行,你接着从那个狗洞里爬回去吧,小心不要绕进园子的陷阱里,永远迷路下去。那里的水很凉,猫也不够友善哦。” ——“就没有别的路了?” “没有了。” 男孩搓搓手,往上面哈了一口气,真的趴到地上重新往那个洞里钻去了。少女在后面看着,一只脚踹到男孩的屁股上。 “得了,傻瓜,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傻的。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的路。” 男孩赶紧退了回来,用手打打裤子上的泥土。 “我家那座楼的右边就是出路,你去吧。” 男孩看看少女,见她没有要带自己一起走的意思,便只能自己蒙着头往那边去了。树叶的轻响盖住了男孩的脚步声,头上的月亮像抹了一层奶油的蛋糕胚那样让女孩恶心。她朝天空吐了一口唾沫,散开的口水又落回她的脸上,在一片朦胧的光景当中,像泪滴似的闪闪发亮。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图:Albarran Cabrera

May 27, 2025

90 | 微型小说《苏州闪景》

这个孩子属于从她小时候的脸就能看出来她到老长什么样子的那种类型。她的小手里拿着自己的面包玩具,她的无脚踏的小车被妈妈扛在肩上,妈妈的表情已经不耐烦了,当然不是因为看到自己孩子的那张脸使她不耐烦的,而是因为她不得不累兮兮地背着那只小车导致的。那只车在这条路上显然不适合骑,这里人挨着人,小孩已经好几次把车撞到别人的腿上,有两次还把人家放在路上的摄影灯也撞倒了。 猫舍的主人把猫们养得很好,猫都很干净,毛发很漂亮,那些是品种猫,不管怎么看,投入都不算小。有两只躺在楼下,仿佛自觉担起吸引顾客的责任似的,就那样左啊右啊地翻着滚,剩下的猫聚在二楼,有一些走出来卧到飞出的窗檐上,那节窗檐左右是断开的,所以它们不能像附近的家猫和野猫那样攀着窗檐翻到两边的房顶上去,看来这里已经是它们暂时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世界上的猫大概都要走来走去,它们就是以走来走去那样的方式继续每天的生活的。透过一个陌生的意志把那么多猫聚集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中途不丢几只,恐怕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吧。 站在檐廊下面的那个中国男人穿着靴子和短裤,脑后像马儿的鬓毛那样扎着黑色的长发,他旁边是一个上了年纪头发已经稀疏的美国人。中国人用英语向那个美国人解释他刚才看到的东西,美国人不仅不在乎,还把自己的头也扭开了,中国人急匆匆把话讲完,用手在美国老头的肩膀上拍了一掌。他们身边始终荡漾着TX恋者的氛围。 一个从来也没见过的老太太却从背后叫住我说:“年轻人,我给你一笔钱好不好呀?” 三只公狗围上了一个老头牵着的母狗,最大的一只狗走上去开始跟那只母狗耍弄,另外两只跟母狗一样大小的公狗只有趴在地上等着的份。两只狗的屁股连在一块,老头拉不动两只狗的重量,他只能从脖子上把牵狗的绳子解开,扔下狗,自己颤颤地离开了。一个推自行车的妇女在后面变着样地用老头的狗讲笑话。“嗬嗬嗬嗬嗬嗬。”老头这么笑,“嗬嗬嗬嗬嗬嗬。” “苏州评弹,上来坐一坐呀。”皮肤晒成浅茶色的女孩招呼路上的人们,累的时候她小声吐出几句粤语,好像在发牢骚似的。 “你很像我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人,这笔钱不求什么回报的,只希望能助现在的你一臂之力。”老太太追着我说。 桥上的一个女孩给另外一个女孩拍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弯着腿从这两个女孩中间蹲行过去,两个女孩都被他逗笑了。 一个两条小腿都被晒成棕色的印度男人正睁大眼睛看在桥上拍照的姑娘们,他背着旧背包,穿着旅行的装扮,额头两侧有些凹坑,鼻头和面颊在太阳之下反射着亮光,然而由于他两个瞳仁之间的距离大得不自然,虽然说他正在看桥上的人,却使他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看似的那样发呆。佛陀入定的那一刻之前,估计也是这样的表情,两只瞳仁像彼此失去吸引一样分向两边,眼睛已经看倦俗世凡尘,终于能够攀着心灵和宇宙的连接,去观看无论怎么想都想象不出的奇观异景了。 我正想回答那个老太太,却瞧见一个看起来像是她老公的人急匆匆靠近过来。我放弃回答的想法,转过身加快脚步。 一个女人皱着眉喊退路上的游客走回自己的家,一个男人噙着烟坐在塑料船上用小网捞树叶。 巷口有一处堆了几块石头的微型公园,在两块叠起来的石头下面,藏着喂猫用的食物和盘子。提着袋子的一位老太太喂完猫以后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自己以后一段时间不能经常过来了,这里的猫变多了,有只猫眼睛生了病,需要药,最好先送到医生那里瞧瞧。食物她还藏在老地方,麻烦对方每天下午六点过来喂猫。中间缺一两天也没关系,这里有客人有时会给它们吃的。 一个眼袋很重的老男人围上来对我说:“她不止对你一个人那么说,她看每一个男的都眼熟,她年轻的时候很放荡。”他的声音阴冷冷的,像故意在冰水里泡过。那个要给我钱的老太太依然不肯放弃地跟上来说:“我只想把我的钱花得有价值,这钱花在你的身上最有价值。” “二楼喝茶听评弹,过来坐一坐吧。”这是另外一家唱曲的馆子,曲馆的主人把一只音箱挂在外面的墙上,从桥上穿过的人可以清楚地听到房间里唱了什么,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台上唱戏弹曲子的人,每当演唱的时候,大家很热闹地在窗前停下来,像睁开第三只眼睛一样在空中打开一块接一块小小的屏幕。 聚菉酒吧,用比平常酒吧多一倍的价格点一瓶啤酒。“可以抽烟吗?”“什么白痴问题。”“这里是禁烟景区嘛。”“得了吧,谁在乎那个。”“我看路上有执勤哦。”“那也没办法管,知道吗?只要你不是一边走一边抽,只要你坐下来,就可以抽烟,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这样,懂吗?”“那要是一边走路一边抽烟呢?”“白痴才那样做!”一字一句把这些说完以后,酒保才走了。我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把烟灰缸送过来,这时候我才觉得,刚才那个家伙是不是有点过分无礼了? “很难办呀,要无缘无故地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手里接过一笔钱下来。”我这样对那个老太太和她的老公说,实际上内心已经欣喜得不得了了,“只是在眼下的时代,大家都是骗来骗去,你能保证在这笔钱中不存在任何欺骗的企图吗?”我站下来等着老太太的回答,她的眼睛在经过一次短暂的黯淡以后重新变得更加闪亮了,至于他的那位眼袋老公呢,他看起来马上就要动手过来打我了。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面:Jo Stephen

May 14, 2025

89 | 微型小说《粉色的卵》

“你知道吗,那些女孩之间都应该彼此认识,她们大家应该都是很好的朋友,在她们眼中陌生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她们住在那儿,所以就连那栋建筑也变成了一件十分美好的事物。你知道吗,她们从来也不排便,从她们的身体里只会结出粉红色的卵,那些卵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她们自己,那些卵属于这个地球。 “你看,看到了吗?有个女孩正从窗子里往这边望呢。她发现我们了,别怕,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我们没在偷看她们晾在外面的内衣,我们只是在隔着墙壁想象她们的样子。别在意那个女孩,她长得并不好看,我们应该把精力集中在那些漂亮的女孩身上。这个时间,她们都洗完澡躺到自己的床上了,睡帘也合起来了,有人在黑色里点亮自己的手机。那些发光的屏幕也变得多么美好呀,因为它们被女孩们拿着、盯着、抚摸着。 “房间里都关上了灯,我们也该离开了。现在我要问你,今晚在梦中,你会想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吗?你看,就连你自己也不确定了,你根本就不回答我。可是我要说,你最好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记住,记到每时每刻都能随便想起来的程度,这会对你有好处的。既然我们都是男人,那我们就要去爱上一个女人,这是这个地球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决定好的。男人是卑鄙的,是地母用祂最轻贱最脏污的材料做成的,女孩呢,女孩们被地母爱宠有加,一切最好的最美的东西都被挑出来用在她们身上。地母赐给女孩们不求回报的恩宠,女孩们把身体里的卵献给地母。地母和女孩的连接就在于此,爱上一个女孩就意味着站在了地母这边,我希望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听,今晚的叶子很响,路上黑得不能再黑,月亮也罩在一层光膜后面,树叶摇摆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走在这样的环境里,你的心跳有没有变快?想想你自己就是一个姑娘吧,假如走在此地的只有她一个人呢?心脏只会跳得更快!所有东西都是越小越可爱,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她们可爱,所以她们更小,可是你越小就越要害怕,这是受宠爱的代价。你从一个什么地方拿到了点东西,就得再从另外的地方还回去一点什么,嗐,总是这样! “嘘,后面有人。真的有人,不是树叶。别回头,等他先走过来。鞋跟是硬的,像高跟鞋,幸好幸好,是个女人,可以回头看看了。” 刀柄握在纤细的手中,空气里是某一种香水味道。 “请别动手,我们下跪!”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面:Marta Syrko

May 11, 2025

88 | 微型小说《求雨》

那些刚从土里探出的幼苗,颜色从浅绿变成蔫黄,好像再不喝一点水,马上就要重新钻回地里去了。 老农心中的焦急不用多说,可是附近的小河已经干了,水井也都枯竭,无论从哪里都找不到一滴水喂给那些珍贵的青苗们。晴天万里无云,焦阳日照当空,热风贴裹着老农的胳膊,把那里本来就皱巴巴的皮肤吹得更加不成样子了。 “天神啊天神,求您降下一场大雨吧!”每天日落之前,那个农民都要这样祈愿。 俗话说,人心里在想什么,上天都会知道。这个老农的愿望果然传到了一位天神的耳朵里面,正好,这位神也许久没有施展过自己的手段,全身正憋着一股劲呢。然而,祂又不可直接在那个农民的面前现身,那样有损于天神的尊威,所以祂决定先去农民的梦里走上一遭,将神的启示散布给他。 这天清晨,农民从梦中醒来,比平日醒得更早,出去的时候,院子里还泛着冷气。他的眼睛一直黏在一块,做饭的时候,左碰一下,右碰一下,险些让灶火蔓延出来。他在回味梦里刚刚发生的一些景象,虽然他不认识字,但是他的记忆力是很好的,好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梦中的残景变成夜晚的浮云在他的脑海中慢慢聚集,其中有两头云朵堆成的山羊,一只羊看起来还很年轻,它的头上长着两只小小的角,另一只羊却没有自己的头,露在外面的只有截断的颈椎和血和肉,它的脖子左右来回晃荡着,四只脚都在用力,想在地上找到自己被斩断的头,血持续地滴在草叶上,它自己的脚下一团糟,它是一只老羊了,旁边的那只小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从它眼中的那道横线什么也看不出来。农民更加用力地去回忆,发现自己在梦中并没有见到那只老羊的头。第二个夜晚,农民同样做了一个关于山羊的梦,这一次,他梦到自己怀中正抱着一颗羊头赶路。第三夜并没有梦,他只记得在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在天上呼喊他的名字。在信仰上面,他是一个颇有天资的人,他善于在梦和未来之间发现联系,这三夜的暗示已经使他对天神的心意有所察觉。 依然是燥热的一天经过,这天傍晚,农民把家中的一头老羊牵到地里,那头羊老到两只角都缠到一块去了,他用刀将羊头割下来,和尸体一起在地上摆好。他跪在坚硬的土块上,合起手掌,在心中默默念诵祷词。 “法力无边的天神,请收下这一份牺牲。羊首已经离开羊身,像我的命已经攥进您的手……” 那位天神验明了农民的虔诚,决定满足他的心愿,从天上降下雨去。正当他准备施展法力的时候,却又听见那个老农说出了自己第二个心愿。 “天神啊天神,在下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只把雨降到我自己的这片地里来吧,不要让雨淋到别人的庄稼,毕竟他们都没有献出这份牺牲。” 天神听完以后,忍不住狂笑起来:“好,好,我满足你。” 农民许完愿以后,一个人回到家中,睡了。 是夜,大暴雨从那些青苗头顶砸了下来,等待它们的是被淹死的命运,毕竟方圆百里的雨都独独降落在这补丁似的一小片天空了。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面:Maximilian Streich

May 9, 2025

87 | 微型小说《求见大人》

你被牢牢按在地上,脸上遭了一记短促的耳光。控制着你的有三个男人,有一个比较年轻,另外两个比较老,他们合力分别压住你的两臂和腰,这样一来,你就像一只被剪去爪子的螃蟹,无论如何也一点都挪动不了了。一个女人从后面踩着硬跟鞋走过来,你努力把头扭过去,用自己的眼睛看她,她的手里拿着十部手机,你一点也不理解那些智能机器放在她手中的意义,你才发现自己刚刚在电梯里已经见过她了。 当时,你坐在卫生间里的马桶上,把头抵住玻璃幕墙,三天来,那个念头把你搞得心烦意乱,你的耳朵开始嗡嗡地响,在耳朵的嗡鸣声中你同时分辨出汽车发动机爬坡的叫声,所以你几乎立刻知道了有汽车在包围你的住所,你住的这座楼建在一个缓坡上,那些车一定已经将楼下的路挤得水泄不通了。作为那个意念召唤来的现实性力量,你对那些汽车和驾驶那些汽车的人感到很满意,接下来他们将会一步一步协助你将脑中的那个念头实现出来,耳朵里这时恢复了宁静,你整理好衣服,推开门往楼下走去,你要见一见那些汽车,当然了还要在汽车里顺利地找到那位大人。见到那位大人是你的目的,可是这中间也许必须有一段曲折的路要走。电梯把你送到一楼,当你准备出去的时候,一个皱着眉头的女人刚好穿了进来。“我知道,我知道,”你对自己说,“她一定是要先过来对我打探一下,毕竟她要保证那位大人的安全,别看她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样子,等我出去以后,她将会搜查我的房间。是那些汽车把她送过来的。”你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这个女人的身份的分析,又飞快地将她忘在脑后,这时你的眼里只有汽车了。楼下的路上果然列满了汽车,它们像没有触须的蟑螂,每一只都用嘴巴啃着前面那一只的屁股,昨天见到过这些汽车吗?你不记得了。你在心里已经认定这些汽车是在刚才悄悄集合完毕的,是被你心中的那个念头驱使过来的,那位大人也许就藏身在这些汽车里。“好了,接下来就要隔着车窗仔细往里面瞧瞧了,那位大人一定就藏在其中一辆汽车里面,他要让我自己找到他,这是他对我的考验。”你对自己说。这些玻璃全都黑乎乎的,还蛮具有挑战性嘛。无论你怎么用手挡住太阳,都始终无法看清玻璃后面有什么东西,就算座位上真的藏着一个人,那也是无法看到的。你将十几辆车一个一个全部扫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就在你几乎变得失落的时候,你看到五十米外的大路上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副驾驶一侧的窗户打开着,司机正往你这边瞧呢。你果断地朝那辆车子走去,边走边想那位大人一定就在前面那辆车子里面了吧,朝前走的每一步都令你的内心狂喜。 “大人呢?他在这里吗?”你把脸贴到窗户上,问那个司机。 “你说谁?”司机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带着含蓄的笑。 “当然是大人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位大人吗?”你紧追不舍。 司机摇摇头,把车开走了。 你无功而返,内心将这一切都视作那位大人的考验,“他一定认识那位大人的,何止认识,一定是那位大人遣他来的,要不然他为什么对我笑呢?”你决定返回楼内,大人也许正藏在大楼里的某个房间。 “他会藏在哪里呢?”你一边自问,一边乘电梯回到三楼。一只脚踏到三楼,你又反了悔,因为你想起来那个皱眉头的女人此时还在搜查你的房间呢,你必须得留出充足的时间给她,所以你返回电梯,下到了二楼,抱着疑虑来到走廊尽头,敲响了那里的门。你刚敲了两下,走廊另一边的暗处就多了几个人影,你又敲了两下,人影加快脚步向你奔来,你第三次把门叩响,三个男人已经把你压倒在地。当你像一条无头蚯蚓在地上翻动时,你的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让他进来。”这个声音带着距离感,却又绝对清晰,是从门后传来的。 “你们听到了吗?大人让我进去呢!”你喊出来。 三个男人不为所动。 “大人,我完成了你对我的考验,让我见你一面吧。”你的嘴在说。 三个男人像三块沉默的石头。 “求求你们,把门打开。”你说。 拿了十部手机的女人这时走过来了,她的脸和电梯里的那个女人在你的意识中重叠,你知道她已经完成了对你房间的搜查,她和这三个男人一同是那位大人的手下。然而,看她的脸看久了,你开始把握不准,她果真是那个皱眉头的女人吗?你有些不安。 “求求你们把我放开,见到我对那位大人也同样重要。”你说。 总是只有你在说话,总是没有第二个人说话,那位大人的声音已经越飘越远,飘过油菜花丛,飘进鸟儿的喉间。 二〇二五年四月 END 封面:Yosigo

April 13, 2025